风起云成画,雨落自为诗。
 
 

【无花无酒过清明】镇骨铃

简单粗暴一发完。

仔细想想其实不算刀。

笔芯。

【补了几句话,在最后饼白雪满头十七年送栀子花那里】

————————————

镇骨铃

 

镇白骨以锁魂,困于方寸之地,历万世不散不灭,不入轮回。

——题记

 

“Shit!”

简彬怒气冲冲地把手机摔到床上,生无可恋地往椅背上一靠,灌了一大口冰可乐。

在一个历史文化科普类的直播间里,弹幕和评论难道不应该是“哇好长见识哦”、“原来我们国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老师读的书真的好多啊”……这样子的吗?

同样是历史文化科普直播,隔壁千阳泽直播的时候,虽然人气不高,但是好歹弹幕都是正常的。

为什么只有在他直播的时候,弹幕就变成了各种“哇桃花眼超妩媚的一定是受”、“前面的你难道不萌美人攻嘛”、“声音好好听呜呜呜耳朵要怀孕了”……

还有说锁骨好看想摸胸肌的?!

Excuse me?!

谁能告诉我锁骨和胸肌有什么关系?

虽然凭借颜值身材和声音一跃成为同类别直播间的人气榜之首,但是简彬完全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他们不为我深厚的文化积累和人格魅力所折服?偏偏都只关注那么肤浅的东西?

不过想到直播间里的大游艇,简彬第一千零一次忍下自己的脾气,打开微博发了条预告:

“明天晚上是一年一度的截水城墙遗址烟花灯会,简老师带你去近距离感受灯火辉煌中矗立千年的古城墙,据说城楼里供奉的宝剑和剑架旁边挂的铜铃都是真正的古物哦,明晚七点,直播间不见不散,么么哒。”

微博一发送,立刻收到无数转评赞。

“第一!简老师我等你啊啊啊啊!”

“截水城墙遗址的烟花灯会!!以前看到过照片一直还没机会去呜呜呜,有简老师直播太棒了!”

“哇哇哇!简老师穿不穿汉服!一直觉得简老师气质超适合汉服的,就是那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感觉啊~”

简彬挑了挑眉,汉服嘛……感觉可以。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历史文化科普主播,简彬始终坚持认为内容的丰富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尽管知道大部分人只想来看帅哥,但是简彬还是拿出史书来,把早就烂熟于心的有关截水城的历史知识再度温习。

做文化科普绝对不能敷衍……

刷脸只是副业啦!

 

截水城墙遗址一年一度的烟花灯会,时间是每年的清明节。

至于为什么是清明节?根据官方的说法是,为了祭奠截水城外古战场上的三千亡灵。

这说法鬼都不信。

在清明节去人家牺牲的地方放烟花,这特么难道不是坟头蹦迪?

想趁着清明假期其他景点没活动,把客流量全拉到自己这里就直说嘛……

虽然议论纷纷吐槽无数,可每年清明,还是有无数人慕名而来,观赏这一年一度的盛大的烟花灯会,毕竟是真的好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风烟中矗立了千年的城墙被笼罩在一片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中。

简彬一袭灰白色云纹大氅,广袖飘飘,玉树临风,为了更应景一些,还特意找话剧团的朋友借了个黑长直的及腰假发,如此一来,倒真像是从千年前穿越而来的古人一般。

临出门前他随手发了一张自拍在微博上,没想到竟然还上了一小会儿热搜,因而到了晚上,刚一打开直播,就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整齐队形刷了屏。

“谢谢大家的支持。”简彬笑得温润如玉,“但是稍微克制一下下哦,不然把我卡出去了可就看不成烟花了。”

简彬举着自拍杆站在城墙之上,与背后的城楼隔着熙攘人群。

“现在我所站的位置,就是截水古城墙的东南角,从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古城墙的全貌。”简彬一边讲着,一边稍稍把自拍杆举高了一些,“截水城正南面的城墙,是保存最为完好的一段,几乎每一块砖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也正因南面城墙完好,位于南面正中的这座城楼也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触摸古物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简彬缓缓往前走着,一手举着自拍杆,另一只手探出广袖,指尖轻轻地抚过厚重粗粝的城墙,“它们在这里静默了千年,见证了无数沧海桑田,东海扬尘,我抚摸过每一块青砖,每一道裂痕,都仿佛是一种穿越岁月洪荒的交谈……”

简彬娓娓述说着,慢慢地移步到城楼近前。

“截水城始建于钧天初年,最初是用以隔绝东南蛮夷部落,护中原土地安宁,亦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钧天属国天玑建国六年,夺得了这座城池,此后直到天玑国灭,这座城才由南方少数民族政权遖宿接管,只是遖宿攻入中原后并未立足多久,便被北方三国联盟击败,退回南方。”

城墙之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简彬费力地占据了一处视角较好的位置,将摄像头朝向城楼内部。

“能看到里面供奉的宝剑吗?”简彬指着城楼里面问道,“这里供奉的宝剑名为千胜,是天玑末年上将军齐之侃的佩剑。”

城楼里正中的高台上,横放着一把气势恢宏的长剑。

高台四周挂着一条细链,链上约有十来个小巧的铜铃,在暖黄的灯光中泛着锈色。

简彬侧着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把剑上。

“齐之侃,是《钧天史》中所记载的最年轻的一位将军,也是……”简彬语气微顿,“最出名的一个叛将。”

静默几秒后,简彬回头看向屏幕,飞速刷过的弹幕依旧都是“简老师侧脸好帅”、“超想吧唧一口亲上去”、“简老师长发及腰了娶我可好”……不过,夹杂在其中的一条弹幕,虽然一闪而过,却被简彬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眼里。

“一把属于叛将的剑在城楼里供奉了千年,感觉真是耻辱,让城外三千亡灵情何以堪。”

简彬轻咳两声,解释道:“说起为什么要供奉一把叛将的剑,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这样的,那齐之侃天生将才,有战神之称,嗜杀成性,沙场之上斩人无数,随身的宝剑也沾染了杀气,因而齐之侃死后,亡灵不散,附着于宝剑之上,凶煞之气使得周遭寸草不生,荒芜连绵,甚至夺人性命,因而那位斩杀了齐之侃的遖宿王请了一位道长,做了一场法事,将宝剑连同齐之侃的亡灵一同镇压在此处,不教它再戕害无辜。”

一阵风乍起,简彬墨黑的长发四散飞扬,深邃的眼眸被凌乱的发丝遮盖住,同时隐去了一丝晦暗不明的神情。

停顿片刻,简彬伸手将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重新露出笑意温润的双眸,语气轻松地道:“你们说,这阵莫名的风会不会是齐之侃出于我说他坏话的不满特意来警告我的?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建国后不许成精,应该也不许闹鬼吧。”

直播间的弹幕似乎刷得慢了下来,简彬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人在因为历史问题而争论。

说起来,虽然是撕逼,但这还是他的直播间里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讨论他讲的内容啊!

一直被颜值的光芒掩盖了文化内涵的简主播顿时激动了一小下,随后又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样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不太好。

反思了一秒钟之后,简主播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搞学术就是应该有争议,越有争议越说明有研究价值。

简彬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屏幕上的弹幕:

“说齐之侃是叛将,可最后灭了天玑国的也不应该算是遖宿,遖宿不过进驻天玑几个月,就被北方三国联手打回去了,最终坐拥天玑国的还是北方那几个国家。”

“就是,要说直接导致天玑灭亡的难道不是没守住北方云焰城的吴臻吗?”

“遖宿没有得到最终的胜利就不是天玑的敌人了么?齐之侃洗不白的好吧……”

“刚才给齐之侃洗白的那两位,麻烦你们去百度一下文死谏武死战是什么意思。”

“吴臻虽然没守住云焰城,但是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身死沙场马革裹尸,输了也输得光荣,至于齐之侃……呵呵,手动再见。”

“一个不战而降的将军,投降了也没能得到新主子的信任,最后灰头土脸地被斩首,这种人都能有人给洗白?真是长见识……”

“能不能不要撕了!没看简老师都不说话了么!”

简彬沉吟片刻,浅浅一笑,说道:“没关系的,学术问题存在争议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齐之侃这个人,在史学界原本就争议很大,他既是天才将领,又是叛国之臣,究竟该如何评价,很多专家学者也都有自己的看法……我的讲述能引发大家的讨论与思考,其实是件很好的事情。”

简彬说完,举着自拍杆往城楼门口挤过去。

“好啦,现在让我们尽可能地离近一点看它……哦,关于刚刚的讨论,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简彬扭头看着屏幕,眼神中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史书,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谓史官笔硬,那是只有在上位者胸襟宽广的条件下才可以实现的事。”

说罢,简彬不再看屏幕,只是略举起自拍杆,让摄像头离里面那把宝剑更近一些。

城楼门口设置了警戒线,因为怕损坏文物,游客不允许进入城楼内部,只能站在门口,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眺望那把传说中附带煞气的千胜剑。

城楼内部提早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剑台四周也摆满了点亮的烛台,将这小小的四方天地映得灯火通明,只不过为了防止火灾,灯笼和烛台都是仿真制作,实际上只是通电的电灯而已,好在看起来古色古香,十分雅致。

“大家有没有看到剑台周围那一圈铜铃?据说那也是和千胜同时期的古物,非常具有研究价值。”

简彬一边讲着,目光落在静默的宝剑上,剑锋在暖黄的光芒之中仿佛收敛了肃杀和凛然,乖觉地沉睡于无限的寂寞之中,又好像一只被困于一隅的兽,在伤痕累累后被万物所遗弃,只能躲在角落里,孤独地舔舐伤口。

剑锋蒙尘,转瞬已是千年。

就在简彬沉浸于万千思绪之中时,眼前猛地一黑,全部的灯光突然尽数熄灭,眼中的残影还没来得及消退,周遭便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身边的人群一片骚动,简彬也是一脸懵逼,直到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停电了”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了防止火灾,城楼上所有的灯全部是电灯,没有一处明火,突然的停电导致了整个城墙上漆黑一片,只有人们纷纷举起的手机显现出点点的亮光。

安保人员也算是反应迅速,拿着大喇叭安排大家有序撤退,不要推搡拥挤,以免发生踩踏事故。

简彬叹了口气,说了句抱歉,然后便准备将自拍杆缩回来,关掉直播撤退。

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碰到手机时,却被一个人猛地撞了一下,身子一歪,手臂连同自拍杆一起撞到了城楼的门框上。

狠狠磕到门框上的手臂传来一阵疼痛,简彬刚倒吸了口冷气,就感到手中的自拍杆的重量瞬间变轻,紧接着,又听到了“啪嗒”一声钝响。

完蛋,简彬心里暗骂一句。

一定是手机掉下去了,而且还掉到了城楼里面。

简彬努力扒住门,不让自己随着人潮被挤走,努力伸头朝里看了看,却只看到漆黑一片,根本没有手机的影子。

想来应该就掉在了门里不远的地方,简彬看了看漆黑的四周,和匆忙拥挤的人群,趁无人注意到自己,咬了咬牙,一矮身钻进了门。

找到手机就走,又不会破坏文物,应该没事吧……简彬暗暗想着。

却没想到人潮疏散得比想象得要快,不一会儿门口便没了人。

没有了手机光的照射,此处更是漆黑如一片浓墨,偏偏此夜浓云遮月,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简彬猫着腰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自己的手机,心里不禁有些焦急。

该死的,这时候怎么没人打个电话什么的,手机响一下也好知道在哪。

这该响的时候偏偏安静如鸡,简彬气得想打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简彬今天才算是真正领教了这句话。

就在他的手机还完全没着落的时候,简彬只觉得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在完全没有提防地情况下摔了个实实在在的跤,头直接磕到了一个坚硬的台子上。

“叮铃”一声轻响,让简彬心里一寒,顾不得揉一下自己被磕疼的额头,便连忙摸索着去确认把自己绊倒的东西——

很快,简彬在自己脚边摸到了一截断裂的细链,和一只掉落下来的铜铃。

“Shit!”简彬小声地爆了句粗口。

毁坏文物,这得赔多少钱?

早知道还找什么手机?这一个铃铛还不得值千八百个手机?

简彬正在暗自腹诽,却突然听到安静的城楼中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脚边?

简彬迟疑片刻,伸手摸去——

自己手机的熟悉触感从手心传来。

等等,不对,刚刚这个位置,绝对没有手机的啊!

黑暗中……有人?

这个念头方一生出来,简彬顿时起了一身的冷汗,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简彬攥紧手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跑,没想到刚跑了两步,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有两个男人小声的交谈。

游客应该已经都疏散出去了,这时候上来的,八成是来巡逻的工作人员,如果自己现在冲出去,一定会和他们正面撞上,那自己毁坏文物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赔这么一个无价的文物,自己怕是要倾家荡产。

简彬思考了一秒钟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躲到了剑台后面——

万万没想到,贫穷竟然战胜了恐惧……简彬默默地在内心自我吐槽。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简彬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身子,暗暗祈祷着他们简单看看就赶紧离开,自己也好赶紧跑路,毕竟这黑暗中还不知道有什么和马克思唯物主义相悖的东西存在着……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束手电光射进来晃了晃,紧接着,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传进了简彬的耳朵:“你个蠢货!开什么手电!生怕没人发现我们吗!”

简彬一怔。

难道不是巡逻的工作人员?

手电光灭掉了,另一个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开手电,咱们怎、怎么偷,偷那个,古、古董啊……”

“废话!当然是摸进去偷了!”

竟然是两个想偷文物的贼!

作为历史文化爱好者的简彬心里顿时蹭蹭的冒出了怒火。

文物,是历史最直接的见证者,任何一件文物的损失,都有可能意味着一段历史就此失去存在过的痕迹,一段岁月就此化为齑粉随风而散,再也不会为人所知。

尤其是像千胜剑这种含义独特,意义深远的文物,绝不应该成为个别人牟利的工具。

该怎么阻止他们呢?

简彬敛眉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汉服,以及及腰的黑长直假发,盘算一二后,心里暗搓搓有了主意。

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扒着剑台的边缘,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顺手把手机放在了脚边。

“哎,你摸着了没啊?”

“我、我正,正摸呢,还、还没……”

估摸着那两人大约已经摸索到了剑台附近,简彬俯身按亮了手机屏幕。

“咳。”

一声咳嗽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

原本在低着头四处摸索的贼同时怔了一下,又一起抬起头来,只见剑台之上,一束惨白的光幽幽映出一个广袖宽袍、长发飘飘的人影来。

“啊——”

“鬼鬼鬼鬼鬼啊——”

两个人的惨叫声一如简彬所预料的那样响了起来。

简彬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故意沙哑着嗓子阴阴地道:“尔等大胆毛贼,竟敢觊觎本将军的佩剑,不想要这项上人头了不成?”

“我我我我我们没想偷您的剑啊,我们是想来偷偷偷偷镇骨铃的……”

镇骨铃?

简彬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他们说的莫不是刚刚被自己不小心弄坏的铜铃?

虽说那铜铃也是古物,可再怎么样,也不能比千胜更值钱吧?

不过眼下也问不了太多事情,最好是赶快把他们打发走。

“还不快滚!”简彬做出一副盛怒的样子低吼道。

“是是……”

眼见那两个贼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去,简彬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自己该死的手机竟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原本已经跑到门口的两个贼顿时停住了脚步,幽幽转过头来。

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响个没完,简彬又一次气得想打人。

简彬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咬牙切齿地把那个早不打晚不打,偏偏现在给自己打电话的人骂了无数次,但是此刻显而易见地没有什么卵用。

“你这古代的鬼,还挺有童心啊……”

“妈、妈的,你、你你是哪来的?竟、竟敢骗、骗、骗我们!”

简彬暗暗吞了下口水,脑子飞速地旋转,一边想着脱身之计,一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剑台之上,这一步迈出,立刻一脚踩空,一下子摔了下去。

更糟糕的是,宽大的袍袖勾住了台上的千胜剑,于是那把颇有分量的宝剑便随着他一同掉了下来,而且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身上。

这一下把简彬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自己这实实在在的一摔,而是因为和自己一起掉下来的千胜。

这千胜剑可是不知道比那铃铛珍贵几百倍,若是毁在自己手里,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简彬手忙脚乱地想去确认千胜剑是否完好,却没想到那剑不知何时竟从鞘中滑出了一截,黑暗中胡乱摸过去的简彬未曾提防,一个不小心便被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手。

“嘶——”

简彬条件反射地缩回手,突然又感到领口一紧,紧接着就被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臭小子,竟然敢装神弄鬼吓唬你爷爷……”那贼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然后用力把他整个人朝着坚硬的剑台扔了过去。

这一下撞上去,怕是要撞成脑震荡吧?简彬正欲哭无泪,却没想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力量,从后面及时地托住了自己——

简彬被那股力量轻轻地放到地上,这才抬起头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茫然地看到了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半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两个贼显然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只见这人亦是长发飘然,身上是一袭雪白的箭袖武服,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眉目间却满是凌厉的凛然之意,炯炯有神的双眸中更是流露着慑人的威严。

“放肆!”少年微启唇齿,低沉的声音中满是厌恶,似是压抑着难言的怒火。

那两个贼怔了一怔,随即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说,同一招用一次还不够?以为我们是傻子呢?哈哈哈哈。”

“就、就是,以为有、有帮手,我们就、就怕你们不成?”

“哼,一个装神弄鬼的我揍一个,两个装神弄鬼的我就揍一双!”

那贼说完,便挥着拳头,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挑眉,看似不经意地抬手一挥,一掌打在了那人胸前,顿时,那人便好像受到了一股巨大力量的冲击一般,直直地朝后飞了过去,撞到了一侧的墙壁,瘫软地滑落到地上。

另一个贼登时吓得瘫软下来,哆嗦着蹬着腿向后退去。

“好好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白衣少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被打的那个人。

两人终于不敢再有任何侥幸,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简彬抱着自己尚在渗血的手,愣怔地仰着头,看着那少年挺拔的背影。

少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了握拳,复又松开,似是颇为无措。

突然,剑台上的手机暗了下来,想来是屏幕的自动锁屏时间到了。

城楼里再度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也许正是因为黑暗,才给了两人开口的勇气。

有时候,不用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交流的压力就会变小许多。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安静下来。

沉默半晌,见那少年不再吭声,简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那个,你还在吗?”

“嗯。”短促的回答低低地在黑暗中响起。

“你是什么人啊?或者说,你……是人吗?”简彬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个自己平生问的最不符合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问题。

那少年似乎怔了一怔,略思索了一下,才缓缓回答:“我是,剑灵。”

也许是这个答案对简彬的三观冲击太大,半晌没有吭声,于是气氛再一次沉默下来。

过了好半天,简彬才憋出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是千胜的剑灵吗?”

废话,这里就千胜一把剑,除了千胜还能是什么别的剑灵?简彬在心里吐槽自己。

可是那剑灵却没有丝毫想吐槽他的意思,只是再次低低地“嗯”了一声。

简彬又等了一会儿,见那剑灵似乎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巾,摸着黑拽了一张出来,胡乱地裹了下自己渗血的手掌,摸索着站起身来,却没想到起身起得太急,脑内猛然涌上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心!”一阵细微的风从身边掠过,紧接着便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

简彬愣了一下。

少年的触碰是实实在在的,只是没有任何温度,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简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那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你……是不是很冷啊?”简彬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少年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本是泉下之物,非是人间生灵,自然无血无热。”

简彬被“泉下之物”四个字惊了一下,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什么。

“诶?你说你是剑灵,是一个……嗯,灵体?那你怎么能碰到我?我还能看见你?”

那少年没说话,简彬正在想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蠢了,突然从天际“唰”的落下了一道闪电,将城楼里映得亮如白昼,而就在这刹那间,简彬看到那少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脸上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天空的云层之上隐隐传来几声闷雷。

看来要下雨了。

想到这儿,简彬摸索上灰尘厚重的剑台,摸到自己的手机后按亮屏幕,用不甚明亮的手机光照向面前的剑灵。

那少年显然还未反应过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光线茫然地抬起头。

简彬一怔,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那双眼中的神色太过复杂,好像满溢着悲伤与哀思,裹携着经年累月的风霜雨雪,又仿佛蕴含着滚烫的热意,几乎要将人灼伤。

简彬甚至不敢在这样的目光下久停。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手机又十分突兀地响了起来,简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简彬……你……城楼……电……balabala……”

手机信号似乎非常不稳定,听筒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也听不清晰。

简彬“喂”了半天,生无可恋地挂了电话。

黑暗之中,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简彬手一抖,再一次摔了手机。

仿佛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他,少年连忙松开了手,嗫嚅着道:“对、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我只是想,想说,外面下雨了,你等一会儿再走吧……”

语气谨慎,含着试探,又带着浓浓的期待。

如果此刻能看清他的眼睛,大概也能看到那双眼里泛着水光的生动模样吧。

不知为何,简彬听到少年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简直不自在到极点。

沉吟片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简彬伸出手,摸索着揉了揉他的发顶。

“好。”简彬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夜雨仍在下个不停,湿润的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幽幽飘散进来,携着寒意,与春夜悸动的新生,想来待到雨过天晴,便是满目花繁露重,碧叶如洗。

因着外面水洼的反光,倒是改善了几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状况。

简彬对于鬼神之说,向来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打小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告诉他,这世上没有鬼神,人死后白骨黄土,肉身会化成各种元素回归自然。

可是简彬读史读古籍读各种传说志怪,也知道这世上,的确还有许许多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偶尔跳出唯物主义的圈子去思考它们,倒也很有意思。

只是简彬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在有生之年,和一个自称“剑灵”的……人,并肩坐在一起。

他虽自称灵体,可身体却的确实实在在。

他的身体虽然实实在在,可是肌肤却真的不带一丝温度。

简彬心里仍有着无数疑虑,但还是不加防范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雷电的影响,城楼的电路一直没有修好,灯也没有再亮起来,好在借了水洼等亮面的反射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改善了一些。

简彬看了看手机,信号格在一格和两格之间闪闪烁烁,过了一会儿,彻底变成了无信号。

本来还想打电话给朋友,让谁过来接自己一下,现在看来,估计只能等雨停了自己走了。

简彬叹了口气,一转头忽然看到被自己踩断的那条挂着铜铃的细链,立刻又是悲从中来。

“也不知道那个铃铛要赔多少钱,唉……”简彬碎碎念着,突然有什么东西猛然闪入脑海。

“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简彬伸手拽了拽少年的衣袖,问道,“那会儿来偷文物的那两个贼,好像说了句什么……镇骨铃?”

少年眸光暗了暗,点头道:“嗯,那个铜铃,就是镇骨铃。”

“镇骨铃?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简彬不解地问,“虽说是古物,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千胜剑值钱吧?他们费尽心思来盗窃,却不偷千胜,偏偏要偷这么一串铜铃?”

少年沉默片刻,答道:“他们也许是方士或道人,降妖除怪时不知惹了什么冤魂厉鬼,所以来盗镇骨铃去镇压它们。”

简彬心下一惊:“你是说,这个铃的作用是……镇鬼?”

“确切的说,是镇魂。”少年道,“镇白骨以锁魂。”

简彬吞了吞口水,心底丝丝地冒出些凉意。

“那、那这铃放于此处,本是为了……锁住这里的,冤魂?”

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心事,少年连忙安慰道:“没事,你不用害怕……这里,不会有危险的。”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简彬心里更加没底。

“你的意思是,这里真的有冤魂?”简彬艰难地道,“是……截水城外的,三千亡灵?”

少年一愣:“三千亡灵?截水城外哪里来的三千亡灵?”

两厢茫然地对视半晌,少年神色晦暗不明地低下头去。

简彬摸不清他的心思,只是懵懂的直觉感到,他应该是想起了什么极为不好的回忆。

斟酌片刻,简彬试着换了话题:“你……是在这里存在了几千年了吗?”

那少年点点头,道:“嗯……从,从这把剑被放到这里,我就一直在了。”

简彬飞速地想了想这把剑以及钧天时期天玑国的历史,道:“供奉这把剑,是钧天时期天玑国灭亡的那一年开始的,那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呆在这里的了?”

少年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刺痛。

“嗯。”少年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简彬突然意识到,少年是千胜剑的剑灵,而千胜属于天玑国上将军齐之侃,说起天玑国灭亡的事情,他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斟酌片刻,简彬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不该说这个的。”

少年一愣,忙不迭地摇头:“你,你不用、不用对我道歉……不用的……”

简彬不懂少年为何对自己的道歉如此惶恐,只好连忙转移了话题:“千胜剑,当年一定很厉害吧?据说是一把神兵,在战场上英勇神武,几乎所向披靡。”

“还、还好吧……”少年支支吾吾地道。

简彬歪着头思索片刻,微笑道:“嗯,神兵虽是神兵,可也得在善用之人手中才能发挥出神力……那位齐之侃将军,想来也必定十分厉害吧?”

少年怔了怔,垂下眸子,双手似是有些不安地在衣袍上蹭了蹭。

“齐之侃……将军,你们都、都记得他?”少年犹豫着问道。

“当然!”简彬连忙点头,“齐将军在后世非常出名,正史野史都有非常多的记载。”

“记载……”少年眼中透出一丝茫然,“都是,怎么记载的?”

简彬猛地一愣。

自己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简彬又一次在内心暗自吐槽。

好端端的说什么齐之侃,说齐之侃就算了又说什么后世记载……

那后世的记载里,有几个是说他好的?

几乎个个都将他说成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叛将。

若把这些告诉了剑灵,他万一一生气,拿自己当出气筒怎么办?

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儿,也不能再收回去了,看着少年晶亮的双眼,简彬郑重其事地思索片刻,回答道:“齐之侃此人,有战神之称,在大多数史籍中都被认为是整个钧天时期最出色的将军。”

“还有呢?”少年认真地问。

“还有……”简彬支吾半晌,本想编一些东西讲,却因为自身的专业强迫症不肯瞎说,也因为那双澄澈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中透出的期待神色,让他实在没办法说谎。

迟疑片刻,简彬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还有,齐之侃,是史上最出名的叛将。”

那少年一愣,神色似乎有些受伤。

简彬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伸出手去,捉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

少年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寒凉的触感从掌心渗入骨血,可简彬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反而握的更紧,似乎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将这双手捂热。

尽管知道只是徒劳而已。

“你别太难过。”简彬笨拙地想要安慰他,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说了这一句后,便不知怎么接下去。

就在他正绞尽脑汁思考说辞的时候,突然觉得手中的触感有些异样。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目光触到掌心那双修长的手,顿时就是一惊,一下子松开了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腕部,俱是黑漆漆的如同炭火灼烧过一般,摸起来就好像有着硬硬的一层痂。

“你……这是……”简彬艰难地开口,“怎么回事?”

少年知道自己的手吓到他了,连忙将手缩回身后,样子就像幼稚园被老师要求背着手乖乖坐好的小朋友。

只是简彬完全笑不出来。

“没什么,很久以前被、被烧坏的。”少年支支吾吾地回答。

“烧坏?”简彬满脸疑惑。

“嗯。”少年释然地笑笑,“很久以前,有个人每年都要来看我,每次来看我都要带一捧栀子花,可是他每次都把花放在……嗯,一道火焰后面,我不能伸手出去拿,但是我又实在想要,一次又一次的,就成了这样了……”

“可你……不是灵体吗?”

“唔……虚无之火伤虚无之身。”

简彬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

“这人怎么这么过分!这不是戏弄人么!”

少年浅浅一笑,说道:“他也不是故意的,还好他也没有送很久……也就十七年而已。”

简彬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弯了弯眼睛,歪着头道:“想听齐之侃的故事吗?”

“……好。”简彬下意识地回答。

 

少年幽幽看向门外夜雨。

“齐之侃侍奉的君王,是天玑最后一任君主,他继位的时候,朝堂之上便已是佞臣当道,虽然王上有心重整河山,可是……你不知道,那些权臣的势力日积月累,有多么的根深蒂固,他在那个位置上,太累了。”

简彬若有所思地道:“听说齐之侃将军和天玑最后一任君主,是自幼相识,有竹马之谊?”

少年点点头:“嗯,他一直想为他的君王,扫平一切阻碍,让他的江山河清海晏,可是,他太笨了。”

“啊?”简彬愣住。

“你方才说,截水城外,有三千亡灵,是怎么回事?”少年突然问道。

简彬顿了顿,问道:“当年,截水城被遖宿占领后,齐将军的三千精锐骑兵?”

“缴枪卸甲,各自还家。”少年毫不犹豫地道。

简彬怔了半晌,喃喃道:“虽说史书也不可尽信,但这也……”

“史书说了什么?”少年脸上显出几分焦急。

简彬看了看他的脸色,略显迟疑地道:“《钧天史》记载称,遖宿大军攻截水城,齐之侃龟缩城内不出,仅派三千精锐试探抵挡,尽数被遖宿军斩于马下,齐之侃见遖宿军来势汹汹,于是放弃抵挡,卸甲投降……”

少年愕然地瞪大双眼,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半晌却又咽了回去,只颓然地低下了头。

“是不是……根本不符合事实?”简彬问道。

“三千精锐,没有死于城外,我……齐之侃将军,也不会让自己手下的亲兵、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去白白送死的。”少年低着头,小声地道,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难过。

“那……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

少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复又抬起眸来,小鹿似的眼中好像蒙了层氤氲水气。

“那一年天玑粮食减产,国运衰微,齐之侃奉命守南方截水城,缺衣少粮,军需不足,只能靠着去抢夺遖宿人的粮仓勉强驻守,不过好在是守住了。”少年缓缓地述说着,“那是他的君王的疆土,他无论怎么样,都要守住的。”

简彬恍然想到,史书上所载的齐之侃的叛将之名,隐隐察觉这其中有什么尘封千年的真相在呼之欲出。

“直到次年的初春,北方云焰城破的线报,传到了截水。驻守北方云焰城的那个吴臻,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若不是朝堂实在无人可用,怎么会让他去驻守云焰城?云焰城失守,什么战死沙场,定然是他的诡计,卖主求荣,勾结北方三国联军,诈死后隐姓埋名,还换得一个忠臣名声……”少年眼神空蒙,声音带了些颤抖,“听闻云焰城失守后,齐之侃决定放遖宿北上。”

“这是……为什么?”简彬皱眉道。

“那时候,齐之侃手里的白虎军,几乎只剩了残兵败将,就算弃了截水城转头北上雎阳,也无法与北方三国联军对抗,但是留驻截水,最起码还可以和遖宿拼个两败俱伤,可是,如果雎阳沦陷,他的君王落入联军之手,他就算守住截水,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他选择和遖宿讲和,白虎军放弃守城,让他们北上,条件是,不屠城,不杀天玑兵将,北上抵抗联军,占领雎阳后……留天玑王一条性命。”少年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道,“亡国之君,无论如何都是难堪的,可我……可齐之侃,想要保住他的命。”

简彬整个人的神经为之一震。

“齐之侃,虽是有一个战神之名,实际上……一点都不聪明,是不是?他就是很笨,是不是?”

简彬一时无言。

“可惜,遖宿没能打赢北方联军……齐之侃这一招棋,终究是下错了。”

半晌,简彬艰难地道:“这么说,齐之侃,才是真正的忠臣。”

“忠臣么?”少年喃喃地道,沉默片刻,凄然一笑,“不,他算什么忠臣,他根本不想好好守这天玑的河山,他只想……守一人而已。”

简彬仿佛隐约知道了什么真相,却仍惴惴地不敢相信:“史书上记载,齐之侃将军,直到身死都没有成家……难道说,他有心仪之人?”

少年抬眸看他,双眼如同空谷深潭,清澈明亮如斯。

“齐之侃,此生只心悦一人。”

一字一句,如断珠,坠入玉盘,落入心海。

简彬怔怔地看着少年朝自己靠过来。

“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少年轻轻地问。

“什么?”

“跟我说……小齐。”

简彬下意识地道:“小齐。”

少年轻轻扬起唇角,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还未及坠落在地,便化为了青烟。

“我心悦你。”少年双唇微启。

“我心悦你。”简彬跟着喃喃地念。

一道惊雷骤响,将简彬茫然的思绪扯回头脑,与此同时,眉心传来了一阵微凉。

简彬惊愕地睁大眼睛。

少年俯身,轻吻上他的眉心。

——满是眷恋与不舍。

 

我心悦你。

如初春微雨,如深秋落叶,如天涯脉脉斜阳,如海角滔滔水浪。

 

我心悦你。

在人间万里河山,在心底一隅陋室。

 

我心悦你。

 

少年的身体在简彬泪水朦胧的眼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心底里莫名生出的悲伤疯狂蔓延,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不……不……”简彬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指尖触到的衣角,瞬间化为了齑粉。

四目相对,少年深情缱绻的眼神中,微芒渐渐黯淡下去。

“保重。”

简彬听到他说。

 

雨过天晴,莺啼破晓,草虫清透晨露。

简彬呆呆地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城楼,仿佛这一夜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手机终于再一次响了起来,简彬茫然地按下接听键。

“喂?简彬你在哪呢?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朋友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昨天晚上截水城墙不是停电了吗?你怎么没回来啊!”

“我,我现在还在这里……”

“在哪?截水城墙?!”

“嗯……”

“卧槽?你一晚上都在那儿?”

“嗯,帮我联系一下历史研究院的马老师吧。”简彬的声音似乎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事情跟他说。”

 

那年冬天,天玑国全境皆雪,由北至南,一片白茫茫大地。

天玑国主蹇宾身披一件雪白的狐裘,站在深宫内院之中,望着朱墙外纷飞的白雪,在簌簌风声中默然伫立,任凭银霜沾染了眉梢鬓角,和如同鸦翅一般的长睫。

上了年纪的老总管辜鸿远远地站在廊下,双手插在袖筒里,半眯着眼睛,好似入了定一般。旁边的小虎子却还年幼,入宫方不足一年,站了许久,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却也不敢出声,只左扭一下右动一下,仿佛有虱子蛰了他似的。

“辜公公。”小虎子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

辜鸿懒懒掀开眼皮瞅他一眼,没出声,只拿眼神问他有什么事。

“王上在雪地里站了好久了,是不是……”

辜鸿拿鼻子哼了一声:“那你去劝王上回来吧。”

王上那阴晴不定的性子,除了辜总管,还没有谁能摸得清楚,他一个才进宫一年的后生,如何敢去捋一把虎须?

小虎子讪讪地缩了头,不敢再言语。

半晌,辜总管幽幽地开口:“今日又是例行的战报送来的日子,王上在屋里哪坐得住。”

小虎子偷偷瞥一眼辜鸿,见他连眼都没睁开,略干涩的唇不过幅度极小地碰了碰,嘟嘟囔囔的倒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是边关战事又吃紧了?”用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问道。

“哼,边关战事何时松快过?”辜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王上不光是惦念国事,也是惦念心上人呐。”

“心上人?”

辜鸿又抬起眼皮瞥他一眼,眼神中似带了警告:“你听听便罢了,自己少瞎琢磨。”

停顿片刻,自己却也忍不住叹气。

“王上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里想什么,没有我不知道的……这大雪天的,偏生要在外面冻着自个儿,定是想着自己若能多受些苦,那人就能少受些罪。”

小虎子挠挠头,正待再问几句,却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话头。

一个内侍举着两封加急的奏折,匆匆忙忙地穿过长廊,走到辜鸿身边,将两封奏折呈给他。

“辜公公,边关的战报。”

“哪边来的?”

“吴将军和齐将军的……都有。”

辜鸿这才接过奏折,双手托举着,走进风雪里,停在君王的身后,颤巍巍地开口:“王上,齐将军和吴将军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蹇宾缓缓收回目光,从他手中接过两封奏折,分别打开看了,面上的表情却无甚变化。

“传上大夫、御史中丞、司寇几位大人入宫议事。”蹇宾淡淡吩咐道。

辜鸿忙转身招呼小虎子过来,嘱咐了几句。

小虎子老老实实地领命下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转角,辜鸿才小心地上前一步,低声道:“王上,在这风雪里站久了,怕是要冻坏身子,回屋里去暖和暖和吧。”

蹇宾没言语,只是垂下眸来,重新翻开手里的一份战报,目光仔细地流转在其中的字里行间,未曾放过任何一丝墨迹。

 

“王上,

见字如面。

上月遖宿军易将,未曾大举进攻,只小股人马骚扰不止,臣坚守截水,未使敌人进我境半步。

三日前,臣亲率精锐,趁夜偷袭遖宿运粮要道,填补我军粮草之缺,还望王上宽心。

听闻雎阳大雪封城,还请王上保重身体。

安好,勿念。

臣,齐之侃,再拜叩首。”

 

君王终日覆着一层寒霜的眸子似乎柔和了几分,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暖意。

冰凉的指尖抚上纸面,移至末尾处的落款,停顿片刻,复又轻轻地在“齐之侃”那三个字上来回摩挲。

“小齐……”蹇宾喃喃地开口,唇齿间好似含了颗清甜的蜜糖,充斥着浓郁的甜意,只是尾音落下后,便随着呵出的雾气尽数消散在风雪之中,余下的竟只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苦涩。

在这封来自截水城的战报封底处,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裂口,君王纤长的手指轻车熟路地寻到那处裂口,略微撑大了一些,伸进去摸索片刻,轻轻拽出了一片雪白的花瓣。

那花瓣应是被摘下了许久,已经干枯得凸显出了斑驳的脉络,然而看在君王的眼里,却仿佛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

辜鸿暗暗将自家王上的神情看在眼里,只不住地在心里叹气。

天可怜见,就让齐将军快些退了敌,回王城来吧。

年逾花甲的老总管默默闭了眼,暗自祈祷着。

蹇宾仔细地将花瓣收进贴近心口的衣袋里,又将手掌覆上去,沉默了良久,低低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满目寒凉。

 

几位被召来议事的大臣在御书房中排成一列,安安静静地垂首而立,等了半晌,君王才携着满身风雪走了进来。

“今日的两封战报,几位先看看吧。”

蹇宾大步流星地走到上座,行经几位国之重臣时也不做丝毫停留,只随手把两封奏折扔到了地上。

几个大臣也不敢多言,连忙拾起来,各自快速地看了,眼神交流了一番,小声交谈几句后,方才由上大夫上前一步,出言道:“王上,臣等以为,此刻南北两城,俱是危如累卵,亦是边防的重中之重,而从两位将军的战报来看,似乎北方吴将军所驻守的云焰城,更为危急一些,调拨军需,还是应以云焰城优先。”

蹇宾略略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下首的三位老臣,声音冰冷地道:“诸位是认为,就以这二位将军战报中所要求的数量,划拨军需?”

“正是。”

“就按照吴将军要求的数量,把几乎整个国库给他运到云焰城去,而齐将军那边,就由他所说,除了固有的份例,不再划拨粮草,任由他忍饥受冻,自己去夺城池,抢粮仓?”蹇宾仍旧是面无表情,声音中的肃杀之意却愈加凛冽。

几个大臣这才察觉出君王语气中的不快,斟酌半晌,御史中丞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王上的意思,是依旧按照原本的份例,供给云焰截水二城?”

蹇宾没有作声。

御史中丞又分别和上大夫与司寇对视一眼,谏言道:“王上,臣等以为,边境战事,还是应以实际划分轻重缓急,吴将军战报中所说,云焰城此刻情况危急,实在耽误不得,因而云焰城的军需,还是应当添补三成。”

蹇宾凌厉的目光扫过阶下三人,压抑着怒气道:“你们俱都认为,云焰城战况果真如吴将军所说的那般危急?而截水城,真如齐将军所说的那般无需担忧?”

此言一出,三位重臣俱是面面相觑,颤颤巍巍地道:“臣等惶恐,不敢妄加猜疑二位将军……”

蹇宾闭上眼睛,伸手按着眉心,叹了口气,淡淡道:“罢了,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是。”三人应和一声,退了下去。

御书房紧掩的门将风雪隔绝在外,可孤身立于高座之上的君王,心底却一片寒凉。

这些所谓的肱骨之臣,心里都在盘算些什么主意,他如何不知道?那北方云焰城的守城将领吴臻,与这些朝中元老有多少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如何不知道?

而苦守于南方截水城的齐之侃,是如何一肩扛起重担,耗尽心神替他分忧的……这一切,他如何不知道?

南疆截水,与中原广袤大地相隔大山,地处荒芜,如何不缺衣少粮?

只是,没人比那人更清楚,如今的国库,是个什么情况了。

见君王眉头紧锁,辜鸿上前几步,斟了杯茶递到他面前,哑着嗓子劝慰道:“王上忧思过重,实在伤身啊,且放宽些心吧。”

蹇宾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辜公公,这天玑,本王怕是守不住了。”

年轻的君王声音嘶哑,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中溢出来,听在老总管的耳中实在疼得扎心。

君王站起身来,步伐沉重地走出书房,沿着朱漆的长廊往寝宫而去。

廊外纷乱的雪花飘飘洒洒地钻进衣领,蹇宾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沉吟片刻,抬手招来自己的贴身暗卫。

“王上。”黑衣的暗卫无声无息地落到君王身边。

蹇宾解下自己身上雪白的狐裘,随意卷做一团交给他,低声吩咐道:“你暗中跟随运往截水城的军需队伍,一定要确保那些粮草尽数交到齐将军手里,还有这件披风,由你亲自交给他。”

“是。”暗卫接过狐裘,正要退下,却又被君王叫住。

“王上?”

蹇宾沉默片刻,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别的话,只是又嘱咐了一遍。

“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暗卫领命去了,蹇宾却仍旧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宫墙外漫天飞雪。

辜鸿也沉默地站在旁边,任凭清寒浸身,也不发一言。

半晌,蹇宾才幽幽开口道:“本王,自认不是个昏庸的君王,至少忠奸善恶,本王在这高座之上看得明明白白。”

“王上自是明主。”

蹇宾苦笑一声:“不,本王……实在不敢自认明主。”

若是明主,最起码不会在国家风雨飘摇之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它走上绝路。

 

初春时节,山川褪去了银装,枝头绽开了新绿,融化的霜雪渗入泥土,浇灌出万里盎然春意。

只是这勃勃生机,没能掩盖住整个天玑无法挽回的荒芜。

北方云焰城沦陷的消息传至国都雎阳时,正巧赶上今春的第一场春雨。

蹇宾站在窗前,听着云层之上的隐约雷鸣,心如一片死灰。

“王上!王上——”长途跋涉而来的斥候跌跌撞撞地闯进空荡荡的大殿,径直跪在了君王的面前,一路竟连个阻拦闻讯的宫人都没有遇到。

他破烂的衣衫上处处都是被雨水晕染开的血渍,面容憔悴不堪,通红的双眼里满是血丝,充斥着绝望和痛苦,声音嘶哑地哭喊着:

“王上——北方三国的盟军,已经、已经过了平陵,不出三日就会打到雎阳了!”

蹇宾漠然地回过头来,语气平静地道:“知道了,你赶快走吧,好好活下去要紧。”

“王上——”斥候忍住悲痛,重重地给君王磕了最后一个头,携着满身的伤痕转身离去。

蹇宾目送着他的身影出了殿门,默然一叹,轻轻闭上双眼。

“王上……”老总管辜鸿沙哑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王上,您还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三国盟军眼见就要兵临城下了,您还是、还是快些走吧!”

蹇宾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苦笑,睁开眼睛,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到辜鸿的身上,曾经那双妩媚而优雅的桃花眼中,此刻只剩下了令人心酸的凄凉笑意。

“走?本王能走去哪里?”

“往南方走!南方、南方截水……齐将军还在那里啊!王上!”辜鸿强忍着泪水说道。

“齐将军……”蹇宾喃喃地念着,低下头,缓缓张开手掌。

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

“本王哪里还有脸面,去找齐将军……”蹇宾摇着头叹道,“本王已经拖累了他这么多年,如今行将就木,难道还要拉着他一起陪葬不成?”

窗外雨声连绵不断,好似一曲凄迷的挽歌。

蹇宾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冰凉的雨丝,寒意如刀,直刺进骨血之中。

一阵微风吹过,掌心枯萎的花瓣如同断翅的蝴蝶般旋转而起,无力地飘向天空。

蹇宾一惊,惶惶然伸出手去,却没能将它抓回来,只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雨中飘荡片刻后,坠落到了泥土之中。

纤长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迟疑着缓缓缩了回来。

蹇宾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幽幽地道:“本王不能去找他,公公你明白吗?”

“老奴……不明白啊。”辜鸿望着自己的君王,颊上老泪纵横。

“他原本是山间清风朗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是本王生生将他拖入了这红尘之中。”

“这天玑,本没有什么是他眷顾留恋的,也只有……”

“他是如此天纵英才之人,从前就有不少异国的说客想邀他共事,可全都被他一一拒之门外。若本王活着,他必定要拼死去护这山河,若本王不在了,他兴许……还能去选一条更好的路。”

蹇宾眼角染上一抹微红。

“本王……不能再拖累他了。”

 

三军联盟攻至雎阳城下时,又是一个阴云沉沉的傍晚。

王宫里该遣散的宫人已经俱都遣散了,蹇宾怜惜小虎子年幼,还将自己的玉簪和扳指赏了他,以便他将来遇到苦处,还能典当二三银两来用。

一时间,蹇宾身边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辜鸿一人了。

“王上。”老总管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将一盏茶递给已然瘦骨梭棱的君王。

蹇宾恍若不闻,只痴然地望着面前架上悬挂的银白铠甲。

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银甲,连指尖的最后一点温热都消失殆尽。

“王上……”辜鸿再度向前一步,又唤了一句,执着地举着茶盏,就像从前无数次为君王奉茶一样。

蹇宾终于缓缓回过头来。

“辜公公,为何还不离去?”

“王上。”辜鸿苦笑一声,说道,“老奴自幼入宫,侍奉了三代天玑国主,这王宫,就是老奴的家,王上就是老奴唯一的亲人,王上不走,老奴又能到哪里去?老奴甘愿,和王上死于一处,等到黄泉路上,也好再照顾王上一程。”

蹇宾强忍下泪意,劝道:“是本王葬送了天玑,理所应当随它同去,公公若执意留下送死,本王,于心不安。”

辜鸿顿了顿,叹道:“也罢……那就让老奴,最后为王上,奉一次茶吧。”

蹇宾抿了抿唇,伸手接过茶盏。

那还是他惯用的青瓷盏,盏中是他惯喝的龙井茶,茶水温热,却不烫嘴,正是恰好入喉的时候。

“有劳公公。”蹇宾苍白的面容挤出一丝笑意。

辜鸿望着蹇宾喝下茶水,心里只默念着诸天神佛。

请你们,保佑吾王,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

“本王喝完了,公公你……”蹇宾话音未落,却猛然察觉有诈,一种酸软无力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双手也再托不住茶盏,颤抖中茶盏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身体也支撑不住站立,双腿一软,向后倒去,却被一双手搀扶住。

蹇宾愕然地回头。

“小虎子?”

小虎子伸手抹了一把泪,眼中满是坚毅。

“王上,我会些功夫,一定拼死护您逃出去!”

“你们……”

“王上,请恕老奴出此下策,还请您,就看在老奴忠心耿耿伺候了您一辈子,就看在他们愿意为了您最后拼这么一次,您就……原谅我们吧。”

辜鸿跪在地上,向着自己的君王深深地磕下头去。

原本早该离去的十数个黑衣暗卫纷纷从闪身出来,齐齐地朝着君王拜了一拜。

“王上放心,我等定拼死护您出去!”

蹇宾瞪大了双眼,泪水溢了满眶,却仍咬着牙不叫它痛快地流出来。

“本王已不是这天玑的王了!你们拼死护我又有何用!”

暗卫们沉默片刻,相互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一个抱拳道:“我等接到的指令,一直都是保护蹇宾一人的性命,无论他是不是天玑的王。”

蹇宾一怔,方才想起这指令源于何处——

那是齐之侃还是侍卫之时,给亲手训练出的一队死士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蹇宾曾开玩笑似的训斥他胆大包天,竟敢直呼一国之君的姓名。

那时齐之侃只朝他笑了笑,极小声地说了句“私心”。

 

“我私心里,第一个想护你,第二个,才想护这天玑。”

那时少年声音清朗如斯,不急不缓,恰好如一泓泠泠泉水,在君王向来荒芜的心中浇灌出了花。

 

蹇宾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溢出眼角,顺颊而下。

 

那一夜,雎阳城破,天玑王宫燃起了熊熊大火,曾经的雕梁画栋,凤阁龙楼,都尽数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直到天明破晓时分,惊雷骤起,从天而落的暴雨才堪堪浇灭了大火。

三国联军在废墟之中发现了属于君王的衣料残片和那把尽人皆知的天子剑。

他们随意地将残骨敛了敛,葬进了王陵。

并无人知晓,他们葬下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内侍,名为尽忠的遗骸。

 

蹇宾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之上,天空中落下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脸颊上,传来些微的痒意。

身边只有小虎子一人。

蹇宾将手臂覆在双眼上,微微张开口,贪婪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他依稀记得昏迷之前的朦胧画面——

他伏在小虎子单薄的背上,听着耳畔的杀伐之声,一路跌跌撞撞逃到城门,却又遇到了少量的追兵,在暗卫们的拼死护卫下逃出生天。

至于那些被下达了“护蹇宾一人性命”的暗卫们,已经尽数……

蹇宾不愿再想。

眼泪回流至心里,苦涩淌过每一寸血脉。

“我们这是……在哪里?”蹇宾艰涩地开口询问。

“王上醒了?”小虎子半惊半喜地回过头,小心地伸手搀扶他坐起来,“现在在去往截水城的小路上,辜公公一再嘱咐我,要带着王上去截水,找齐将军……他说,这天下,王上若只剩下一处可去,那必定是齐将军身边。”

年岁尚幼的小侍从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坚忍又带着希望。

蹇宾低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

半晌,才低低地叹了一句:“本王,真是没用啊。”

 

截水城是天玑国最南境,与遖宿接壤的城池,虽说隶属天玑,却是与天玑广袤的疆土相隔一座大山,反倒是与遖宿堪堪相容。

这一城的百姓,见的遖宿人,怕是比见的来自北方的天玑人还要多些。

自从两国开战以来,双方的贸易往来自是停了,只是在那一位护国大将军的驻守下,边境几乎固若金汤,城内竟也未曾受到多少战火的侵袭。

如今,天玑已不再是天玑,可截水城却依旧是那个欣欣向荣的截水城。

路边的茶棚里,甚至还能喝到产自中土的春茶。

曾经的天玑人依旧和遖宿人做着生意。

“哎,你们说以后这截水城,算是谁家的啊?”

“那还用说,自然是遖宿了。”

“嘁,你还不知道?过几天遖宿就要撤回南边去了,到时候啊,这截水城就得归北方那三个国家了,至于到底归谁,估计啊还有的打。”

“啊?遖宿要撤回?”

“你没听说啊,遖宿越过截水城不远,就和北方的联军对上了,人家那可是三国联军啊,实力悬殊……这遖宿人也是精的,立刻就议和了。”

这边几个人正堂而皇之地议论着天下事,一个粗布麻衣、形容憔悴的年轻人突然插了进来,抱拳问道:“几位,你们刚刚说的,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那以前的天玑……”

“天玑?还提什么天玑啊,连打都没打就开城门迎了敌,亏得从前生意往来颇多,遖宿人没有屠城,不然啊,啧啧。”

年轻人眸中露出几丝焦急:“那,那守城的齐之侃……齐将军呢?”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哪里来的?这都不知道?”

“本……我是从北方来的,经山路走赤县,故而、故而不知截水之事。”

“哦,在山里走了一个多月,难怪不知道……告诉你吧,那个齐之侃啊,在遖宿大军发起进攻的当天,就投诚了遖宿,大开城门迎敌而入,估摸着是看天玑气数已尽,想另寻个明主吧,可是谁成想,遖宿人往北行进了没多远,就被联军打了回来,大概是心里窝火,就斩了这个降将,一把火烧了,连骨灰都没得。”

年轻人还未说话,却见他身后一个年纪更小的、大约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两步走上前来,指着那几个人骂道:“扯谎!齐将军向来有战神之称,怎么可能不战而降!你们定是遖宿人的奸细,在这里妖言惑众,还玷污齐将军英名!”

那几人听了不怒反笑,笑了半天才道:“小兄弟怎么如此天真?难不成是都城雎阳来的?也罢,从北方过来的人,都难免有些故国情结……不过我们方才说的,可是无半句谎言,不信你们尽可以去打听一番,哦对了,听说那齐之侃被斩杀了后,他随身的佩剑生出凶灵,四处作祟,那剑是一把神兵,也无从销毁,遖宿王便请了一位方士,做了一场法事,把那剑锁在了城楼上,你自去看一眼,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那少年懵然地扭头看那年轻人:“王……王……”

年轻人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向那几人道了声谢,便拉着少年出了茶棚。

 

“王上,你……你别太难过了……”小虎子抹了一把眼泪,愤愤地道,“辜公公还说,齐将军是天玑最忠心之人,没想到,没想到却……王上,你可别想不开啊,你、你还有小虎子呢!”

蹇宾默然伫立良久,伸手抚上他发顶,摇了摇头。

“本王知你忠心,可本王,亦知齐将军忠心……你不懂,正因他忠心,才甘愿为了我,担这千古骂名啊。”

 

他知北线云焰城破,国都雎阳已朝不保夕,才以不屠城、善待天玑国主的条件为交换,放了遖宿人入城。

他知遖宿未能敌过联军,天玑国主死于王宫大火,才悔恨自己终究没能救下君王,意图反戈遖宿,便被遖宿王杀之后快。

他知这一降,留待后世书评的,便是一个千古骂名,可他宁愿以身后虚名,换一丝救下自己的君王的希望。

 

他点点滴滴的心思,蹇宾如何不知?

 

卸甲甘承后世笔诛,

史册不识冰心玉壶。

 

小虎子一脸茫然地望着旧时君王脸上憔悴的笑。

半晌,君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放心吧,本王的命,是辜公公和那么多兄弟拼死换回来的,为了不让他们白白送命,本王会好好活下去的。”

“虽然不知他的遗骨究竟葬在何处,但终归就在截水,本王……我就在这里,守着他的遗骸,陪着他,替他看这江山万里。”

 

自此后,截水城多了一个守城人。

来来往往的人们多少都听说过,那守城人相貌极好,却总是痴痴傻傻的,身边仅有个小兄弟陪着。

他们就住在城门之下。

守城人常常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城楼出神。

只有每年清明时节,会摘一把栀子花,独自到城墙上去,看一眼城楼里那把属于前朝叛将的剑。

他不知道,经年来他与那人的亡灵,只相隔一道铜铃。

也不知道,他的孤独,他的苍老,全都印在那人眼里。

亦不知道,每一年清明,那人都试图伸手去触碰他放在门前的那捧栀子花。

年复一年,形容枯槁,未及不惑之年,便已是白发苍然。

 

风月早去,泉下有知青泥销骨;

斯人独守,人间空悲白雪满头。

 

十七年后,守城人不在了。

他葬身何处,从来没有任何人知晓,就像前朝那个死于截水的叛将一样。

 

雪纷飞,漫过故城又一季荣枯。

 

残碑埋名,无人知处。

 

公元二零一八年清明,细雨纷纷。

历史研究院的办公室里,马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面前自己的学生简彬,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城楼上的剑架之下,有齐之侃的遗骨的?”

简彬垂了双眸:“猜测罢了。”

见他不愿多说,马老师也不再多问,点头道:“好吧,不过,这总算也是考古项目上的一个重大发现了,也许,钧天的那段历史,还会因此有什么新的改变,也未可说。”

“嗯。”简彬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个镇骨铃的事情,我托朋友问过了,的确有一种说法,是说那铃是用来镇骨锁魂的,将灵魂困于方寸之地,历万世不散不灭,不入轮回……也只是传说罢了,当不得真的。”

简彬恍惚刹那,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走出研究院的大门,简彬抬起头,只见乌云渐散,温润的阳光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一切都好像是最恰好的模样。

恰如那一句……我心悦你。

 

06 Apr 2018
 
评论(74)
 
热度(137)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雨落诗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