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妈妈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那天之后又跟安昕谈了很多次，训斥、哭闹、威逼全都用上了，在安爸爸的劝慰下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闹到安昕他们学校里去，但是眼见安昕铁了心要跟夏凌川在一起，心里越来越绝望。
一天晚上，夏凌川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夏老师，我想和你谈一下。”
虽然没有署名，但是夏凌川完全可以想到是谁发来的，他沉吟片刻，回复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然后便拿上车钥匙和外套出了门。
在咖啡馆里略等了一会儿，安妈妈和安爸爸出现在了他面前。
服务生端来了两杯绿茶，显然是夏凌川提前点好的，安妈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心下明白夏凌川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不光是自己对对方了解得清楚，对方也对自己的喜好习惯了如指掌。
安妈妈没有像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那样歇斯底里，此时反倒是冷静得吓人。
“夏老师，抱歉这么晚把你约出来，”安妈妈淡淡地说，“只不过有些事情，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夏凌川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等着安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我被安昕气得不行，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现在大了，就更说不听了。”安妈妈缓缓说着，声音里满是疲惫。
夏凌川静静地看着她，心里也是一颤。
安妈妈本来还很年轻，可是这短短几天，头上竟生出了许多白发，人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我问过安昕了，你们之间，是他先表白的……这孩子，他毕竟还小，眼界没有你们出过国的人那么开阔，心智也不成熟，可能就把那种好朋友之间的好感当成了爱情……夏老师，你能不能，也把他的话当成一个小孩子不成熟的想法？”
夏凌川平静地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幼稚到认不清自己感情的年纪。”
安妈妈顿了顿，似乎也知道夏凌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耐心地继续说：“你们在一起，有考虑过以后的事情吗？两个男人在一起，毕竟不是正常人走的路……”
“伯母，同性恋不是不正常，西方有很多国家都已经通过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法案……”夏凌川艰难地说。
安妈妈摆了摆手：“你不用跟我说国外怎么样，我没出过国，不知道他们什么样，我只知道这是在中国，我们家不能接受同性恋，我得看着安昕长大成人，以后娶妻生子，然后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夏老师，你这么优秀，以后肯定能找到比安昕好很多倍的人，你就放过安昕吧，我求求你……”
夏凌川沉默下来，神情看不出悲喜，双手却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把手心掐得生疼。
“夏老师，安昕他不听我们的话，执意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只能当做没有过他这个儿子了……你想让他就这么放弃家庭，放弃父母吗？你觉得你能完全代替我们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吗？”
夏凌川脸色苍白，安妈妈的话就像一支支利箭，每一支都狠狠地扎透他的心脏，字字诛心。
“我的态度很坚决，在我们和你之间，安昕只能选择一个，你……仔细想想吧。”安妈妈不缓不慢地说完，然后拉着安爸爸站起身，告辞离开了咖啡馆。
待他们走后，夏凌川闭上眼睛，颓力地向后一靠，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自从安妈妈来了之后，安昕就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连上课都昏昏沉沉的。
这天他正在课上打盹，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拿出手机，看到是夏凌川发来的消息，整个人立刻清醒起来。
安昕点开微信，看到他发来的是一条语音，立刻感到有些不对。
夏凌川对他的课表了如指掌，从来不会在他上课的期间给他发语音。今天竟然如此的反常，是发生了什么吗？
安昕偷偷插上耳机，点开夏凌川的语音，听到他略带着沙哑的声音说：“宝贝，我想见你。”
安昕愣了一下，回复道：“你在哪？”
夏凌川很快回复：“江边广场。”
安昕想了想，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然后狂奔到校门口，直接打车去了江边广场。
夏凌川面朝江面，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安静地站在原先那个地方，那个第一次阴差阳错地捡到安昕的地方，那个两人互相表明心意的地方。
料峭的寒风里，夏凌川颀长的身影显得异常落寞和孤寂。
安昕快步朝他跑过去。
听到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夏凌川转过身，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安昕扑进他怀里，小脸被寒风吹得红红的。
两个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儿，安昕抬起头问他：“怎么了这么着急找我？是不是我妈找你说什么了？”
夏凌川平静地点头：“是。”
安昕顿时紧张起来：“她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回应她的？她骂你了没有？动手了吗？”
“没有，你不用那么紧张。”夏凌川浅浅笑着，伸手给他系了系脖子上的围巾。
夏凌川的笑容一如往常那样温暖和煦，但是安昕的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
他隐隐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夏凌川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深沉地说：“宝贝，我爱你。”
安昕已经确定出了什么事，有一些东西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他紧张地看着夏凌川，微微颤抖着问：“你，你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夏凌川深邃的双眼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安昕愣住，半晌，才不可思议地试探着开口：“你，你说什么？”
夏凌川垂下眼眸，唇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们分手吧。”
安昕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冰窟，寒意一点一点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问，“不是说好，无论什么后果，都要一起面对的吗？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
夏凌川轻轻叹口气，打断他：“没错我说过，但是，我忘了有些东西，是自己永远无法面对的，对不起。”
安昕慌乱地抓住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马上就要离开一样，声音颤栗地说：“为什么？你，你说的不是真的……不对，是不是我妈对你说什么了？她到底说什么了啊？！”
夏凌川心疼地抱了抱他，在他耳边沉声道：“安昕你听我说。”
“……你说。”安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安昕，我不能让你因为和我在一起就失去父母。”
“那我就能失去你了吗？！”
“我从小没有父母。”夏凌川淡淡地说。
安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知道……然后呢？”
“你不是问过我他们是怎么去世的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他们是在我十岁那年，一起出车祸去世的。”
“我父母都是全市最大的那家医院的急诊科医生，那天晚上，有一个急诊病人送到了他们医院，病情非常危急，需要全科室医生会诊，于是他们大半夜的开车赶去医院，我当时还小，他们也没有叫醒我。后来，在路上出了车祸，而且是连环车祸，施救难度很大。他们被卡在狭窄的车厢里面，没有等到救援就停止了呼吸。”
夏凌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用死了都要爱这种震撼力超强的音乐当铃声吗？我说过是因为这样不容易漏接电话……我父母去世的那天夜里，他们被困在狭小的车厢里面，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就想最后跟我说几句话，于是挣扎着给我打了电话……可是我的手机铃声太轻，我睡的又熟，打了十几通我都没听见，早上醒来才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我回拨过去，只听到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就这样，我错过了最后听到他们声音的机会。”
安昕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中溢满了眼眶。
“后来我大伯和堂哥把我接到了他们家里，大伯和伯母对我很好，就跟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堂哥也像我亲哥哥一样，还有一向很疼我的奶奶……虽然这样，但是失去的父母，还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我为了不让奶奶担心，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很快就从悲伤里走了出来，但是每到深夜，我都会一个人从梦中哭醒。这种感觉，没有人能懂。”
“我害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看到空荡荡的卧室，就买了很多很多毛绒玩具堆满了整个屋子。那时候同龄的男孩子都热衷于遥控车和变形金刚，只有我对各种毛绒玩具说不出的执念，他们不知道原因，还笑过我像女孩子一样……其实，只是因为毛绒玩具捏起来软软的，就像曾经牵我母亲的手一样的感觉。”
“长大之后，我还是选择了和父母一样的医学专业，读大学、考研、出国，我本来以为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中国，就会忘掉这一切。结果到美国的第一天晚上，就从梦里哭醒了……那年我二十三岁，但是却在夜里，哭得像个十岁的孩子。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商店买了无数毛绒玩具堆在了卧室里。同租的室友感到特别不可思议，但是我也没告诉他原因。所以那几年在美国，我在他们眼里一直是个怪咖。”
听着他淡淡的叙述，安昕已经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
“宝贝别哭，都过去了……”夏凌川微笑着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我过了十六年没有父母的生活，所以，我知道没有父母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情，正因为这样，我不能让你也失去父母……我不想让你也体会那种难过的感觉。”
“安昕，我真的很爱你，所以，我舍不得你那么难过。”
“别恨你的父母，他们对你的爱比起我只多不少。”
“对不起。”
……
入夜，天空下起了冰冷的雨。
安妈妈和安爸爸撑着伞，在江边找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的失魂落魄的安昕。
“儿子……”安妈妈心疼地搂住他。
安昕愣愣地转过头来，声音嘶哑地开口：“妈。”
“你这是何苦呢……以后还会有更好的人的，跟妈回去吧，好不好？”
安昕凄然一笑：“妈，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了。”
“你知道吗，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呐……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过我都没印象了，当时我因为失恋喝得烂醉，打错了他的电话，他就专门跑出来找到我，把我送去了酒店……”
“我们第一次表白也是在这里，是我过生日的那天，他特别细心，知道我想要什么，在我宿舍里看到过我桌子上的效果图，就在我过生日的时候送了我那个模型……我跟他说我喜欢他的时候，他居然说他也很喜欢我……妈你知不知道，当时我觉得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分手也是在这里……他真的，特别特别的爱我……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吗？因为他从小没有父母，他说他知道失去父母的生活有多么难过，所以，他舍不得我那么难过……他还让我不要恨你们，他说你们对我的爱比起他只多不少……”
安妈妈怔住，她也没想到夏凌川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是，我现在还是好难过啊……”安昕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可是这笑容却比哭泣还要悲恸万分。
安妈妈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身后的安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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