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成画,雨落自为诗。
 
 

【双白】煮酒听雨

一发完结,无差,武侠AU

建议搭配bgm:煮酒听雨 by 吾恩

————————

煮酒听雨

(零)

浓云遮去了最后一丝月光,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飞坠而落,沾湿了南来北往江湖客匆匆的脚步,也将那吊角飞檐的三层小楼的牌匾冲刷得不染纤尘,金漆的篆书大字仿佛在黑暗中隐隐泛着微芒。

那高悬的牌匾足有五尺余长,匾上却只有两个字——

剑阁。

剑阁不铸剑,只卖酒。

这事听起来十分奇怪,可这世上本就有许多奇怪的事情。

像是司空摘星从没摘过星星,西门吹雪不会去吹雪,陆小凤不是一只凤凰。

又像是叫做美丽的人可能奇丑无比,叫做光明教的帮派可能无恶不作。

与这些事比起来,剑阁不铸剑只卖酒这件事,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剑阁是一个酒楼,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酒楼。

倒不是因为这里的陈酿花雕可香醉鸿雁,只因这是一个独属于江湖人的酒楼。

你若想知道关中剑客单挑武当派大弟子用的是什么招数,或者昆仑山巅的雪莲哪一年绽开,亦或是四年前那个弱冠少年是如何一连胜了十门九派的高手,惊艳众人,一举坐上武林盟主之位的……只要在这里坐上片刻,喝一壶花雕,便会得到答案。

三层小楼里,尽是江湖客口中的江湖,酒盏之中涵盖四海,囊括八方。

剑阁从不打烊,甚至入了夜后会更为热闹。

夜雨清寒,正适合烫壶热酒。

雨水落在屋檐上,沿着凹槽汨汨流下,又淌过半支起的木镂朱窗,形成一道细密的雨帘。

雨声随着几缕清风飘飘荡荡传进窗中,与推杯换盏的清脆声响和天南地北的各色口音交织在一起,俱都传入了那窗边独坐的白衣少侠的耳中。

那白衣少侠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身负一柄三尺青锋,猿臂蜂腰,剑眉星目,烛光映照中的这幅相貌俊美无涛,正是年少风流。

他独自一人坐在临窗那桌,自斟自饮,也不与旁人搭话,看似自在随性,可那双耳朵却早已将楼中各路江湖客的酒语狂言明白话全部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听闻近日那江陵城中,出了个采花贼,夜夜作案,祸害了不少女儿家清白呐……”

白衣少侠神色一动,微微侧过头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桌上酒盏。

邻桌说话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脱下的斗笠蓑衣就放在身边,尚在往下滴着雨水。

他对面坐的却是个青衫书生,正给自己斟酒,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来,惊讶道:“那江陵城距离武林总盟不过两三日路程,这贼人也忒大胆,不怕被总盟的人捉了去大卸八块?”

白发老翁摇摇头,叹道:“年轻人,你还不知道,七日前江湖中又出现了那光明教的踪迹,盟主亲自带了盟中几大高手前去探查,现在的总盟不过一座空壳,这才让此等小贼嚣张起来。”

青衫书生叹了口气,道:“这可是不赶巧,关中剑客远游塞外,雁荡山沈大侠又去了南岭蛮荒,几大门派自家事务尚且自顾不暇……哎,若是能再有个盟主那般年少有为的侠客就好了。”

话音刚落,青衫书生只觉一片阴影覆了过来,抬起头时身边已然站了一个白衣的少年。

“敢问二位,江陵城怎么走?”白衣少侠拱手问道。

 

(壹)

江陵城地处临江,西控巴蜀,南通湘粤,风光怡人,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不仅是商旅往来重镇,亦是无数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产出过无数锦绣文章。当可算得一块风水宝地。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然也少见什么为非作歹、违法乱纪之辈,倒不是因为当地官员治理有方,全是仰仗了仅有一江之隔的武林总盟。

论起这武林总盟的存在,不过也才五六年的光景,最初是因为武林中各帮各派为了些秘笈或江湖名声冲突频发,便由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四派率先提议,成立一个调和江湖帮派的武林盟,想法本是极好的,却又为了由什么人来当这武林盟主而起了一番争斗。

好在近年来风波渐平,武林盟也算是有了个样子,而其真正声名鹊起,却是因为四年前那场盟主之争。

四年前,汇集了十门九派的顶尖高手,以及无数江湖游侠的盟主之争中,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脱颖而出,一举夺下了盟主之位,令整个江湖动容。

起初仍有人不服,认为其虽然武功过人,却终究年纪太轻,难以服众,毕竟这盟主的位置,不是武功好就能坐得稳的。

就算再厉害,一个年轻后生能比得过少林寺住持慧明大师和武当派清虚道长德高望重?

可没成想,这武林盟在这位年轻盟主手里,倒真被打理得有模有样。

行侠仗义,惩恶锄奸自不必说,而且在主持武林道义,协调江湖上帮派冲突方面,都十分令人称道。不少江湖高手和闲散游侠,都因为钦佩盟主高义,而甘愿为武林盟效力。

自然而然的,这位盟主也成了无数年轻后辈景仰的对象。

任凭去问哪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最想结识的侠客是哪一位,得到的回答一定都是那位真实名姓少有人知,但“银枪雪衣桃花扇”之名却响彻江湖的那位武林盟主。

打小在云岭山长大的齐之侃也不例外。

他自幼随师父习武练剑,年满弱冠那年拜别了师父,凭借着一腔热血,一人一剑出了山。

一路行来四处行侠仗义,也听了不少江湖传说,增长了许多见识,听闻了那年轻盟主的事迹,便暗暗起了结交之心。

只是那盟主可是执中原武林牛耳的人物,自己却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新人后生,无名无辈,如何去和那般人物结交?

偶然间在那剑阁听说了江陵城采花大盗之事,一面是一颗侠义之心蠢蠢欲动,满腔热血涌上心头,要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姑娘们讨个公道。一面暗暗想着若是自己能擒住了这个采花贼,也算是为民除了一害,多少也能有些侠名,到时候再去武林盟递名帖,无论如何容易说道一些。

于是齐少侠便义不容辞地快马加鞭赶到了江陵。

然而也不知那采花贼是预料到了他会来还是怎样,自从齐之侃到了这江陵城,那贼竟再也没出现过。

一连蹲守了三个夜晚,齐之侃连个贼影都没见着。

就在他几乎怀疑那采花贼已经换了作案地点,不会在此处出现了的时候,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第四天的夜晚,齐之侃终于等到了贼影。

那夜月光如水,一道雪白的身影飞快地跃过几户人家的屋脊,身姿极为轻巧,踏过无数青砖黛瓦,没发出一点声音。

潜伏在一座高楼顶层阴影中的齐少侠精神一振,连忙施起轻功追了上去。

 

(贰)

齐之侃的轻功绝对不算差,甚至可以称得上乘。

只是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

毕竟是初入江湖,还未曾和太多江湖客打过照面,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水平。

至少在此刻,他对自己的轻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齐之侃从小习武,师父也常夸赞他颇有天赋,可竟然连区区一个采花贼都追不上……莫不是从前师父说的话都是哄骗自己的?

却也怪不得齐之侃多想,而是那采花贼的轻功,实在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

齐之侃目光片刻不离前方那一袭白衣,脚下腾挪跳跃,掠过屋脊雕梁,翻过高墙矮垣,耳边除了遥远的夜枭清啼,只有夜风轻擦衣袂的簌簌之声。

这已经是齐之侃平生最快的速度,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与那采花贼之间的距离却丝毫未减。

不仅如此,那采花贼似是发现了他的存在,故意存了逗弄的心思,专挑崎岖坎坷的路径前行,而且若是他落得远了,那贼竟还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跟上来又猛地加快。

齐少侠被激起了怒气,暗暗调整着内息,脚下速度又加快几分。

追逐竟持续了整整一夜。

鸡鸣破晓,一丝天光撕裂了夜幕,天边的月黯淡下去,换上一片染着暖意的日色。

齐之侃体力几乎已经耗尽,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意识控制,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动作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始终固执地跟随着那个犹然轻巧的白衣身影。

一追一赶,不知不觉中竟已到了江陵城郊。

时节正值暮春,青石小径已有了满地落英,那桃林却依旧满树灼灼芳华,莺歌燕语穿梭其中,唱和着水声潺潺,隔花望去,隐约似见一条清溪蜿蜒东流而去。好一派盎然春意。

只是齐之侃却无暇欣赏这春日胜景。

方才的一刹那间,那追了一夜的采花贼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明明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目光一刻也未离开他的身影,可就好像见了鬼似的,那人一袭白衣只在桃林中闪了一闪,便隐遁在了花树之间。

齐之侃心底一凉,脚步不停,不假思索地追着那人最后消失的地方而去。

那些桃树种植得不甚齐整,枝虬盘绕,却都不算高耸,只是齐之侃却高估了那束桃枝的韧性,足尖刚一踏上去,耳畔便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紧接着脚下就失去了借力点。

本来就已经体力不支的少年顿时直直地坠了下来。

可是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传来,反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之中。

齐之侃缓过神来,刚想下意识地道谢,抬眸时却恰对上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一切言语全部被生生咽了回去。

这人……莫不是桃花仙子?齐之侃愣愣地想。

入目的那副容颜竟比桃花还美上三分,不是桃花仙子又是什么?

那“桃花仙子”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也颇有趣味地打量着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上挑,唇角勾着一丝清浅弧度,桃花眼中满溢着如同阳春三月一般的笑意。

“你是何人?为何追赶于我?”那“桃花仙子”不徐不疾地悠悠开口问道。

此言一出,齐之侃才恍然回神,目光触及那一袭白衣,意识到这人竟是自己追赶了一夜的采花贼!

齐之侃慌忙推开他站起来,脚底却仍有些虚浮,只好扶着旁边的桃树堪堪站稳,才愤愤地开口:“你……”

没成想嗓子经过一夜的飞奔也变得生涩,一张口竟如同七旬老翁,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人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他背脊,一阵暖流顿时蔓延过四肢百骸,舒服得难以言喻,经过彻夜奔袭的疲累身体似乎也有所缓和。

“这身轻功在江湖中也可算是数一数二了,而阁下还如此年少,当真是难得……不知师从何人?”那人笑盈盈地问道。

许是面前这人笑容太过美好,又或是这人声音温润如玉,实在容易让人失去戒心,齐之侃下意识回答:“家师姓白,是云岭山……”

话音未落,就听那人惊讶地道:“原来是无尘先生的弟子,怪道有这样好的功夫。”

听到这人一语道出自家师父的名号,齐之侃才反应过来,懊恼自己为何竟把自家师门对一个采花贼和盘托出。

齐之侃一把拔出腰间长剑,横在那人白皙的脖颈之侧。

“你、你这恶贼……竟然不知死活在江陵放肆,毁人清白……如今犯在我手里,定不会让你逍遥法外……”他想让自己的态度冷厉一些,但对着那样一张脸却如何也冷不起来,一番话说下来也有些结结巴巴的,殊不知这样子看在别人眼里,倒有几分率真的可爱。

那人一双桃花眼中透出一丝茫然,愣了半晌,倏地笑了起来。

齐之侃抿了抿唇,心道这人未免脸皮太厚,被抓了现行还好意思笑!

那人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问道:“没想到少侠还是这般古道热肠之人……也罢,只是不知少侠打算如何处置我这‘采、花、贼’呢?”

那“采花贼”三字被压得极低,像是深沉的鼓点依次落在了少年的心底,不知是否错觉,其中还好似夹杂着隐约的深沉笑意。

齐之侃被问得愣了一愣,想了想,正义凛然地道:“当然是送你去见官,给那些受害的女子和她们的家人一个说法!”

那人笑笑,“唰”的一声展开折扇缓缓摇着,悠悠然道:“少侠有所不知,这江陵城的太守可不是什么刚正不阿廉洁奉公的官员,说他是个狗官也不为过,与奸商恶霸私下勾结,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样一个人,少侠就不怕他收我些贿赂便不了了之?”

齐之侃轩眉微蹙,露出些苦恼的表情,仔细思索了半晌,眼睛突然一亮。

“当今的武林盟主可是个光明磊落、持正不阿的大侠,把你送去他那里,想来他定会主持公道!”

那人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更甚:“这倒是个……极好的想法。”

 

(叁)

这个采花贼自称蹇宾,天生的一副美人胚子不说,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而且时节还未入夏,手里便尽日摇着一把折扇。

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齐之侃暗自腹诽。

然而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和这风流浪荡的采花贼成了同伴,齐之侃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局面的。

这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似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这里距离武林总盟最多不过两日路程,何况听闻那盟主近日似乎要事在身,不在总盟,我们不妨慢些走,穿过这江陵城,乘船过江,绕过画溪山的主峰,不出一日就可到总盟,也许那时候,刚好盟主就回来了。”

蹇宾笑盈盈地说出这番话时,齐之侃竟也觉得颇有道理。

也没多想这采花贼为何上赶着把自己押送到武林盟。

“你这一夜奔袭,体力消耗太过,需要时间休整,否则稍有不慎,引起气血逆流,可就无力回天了。”蹇宾说到这里,语气也凝重起来。

于是齐之侃就不由分说地被他拉上了路,开始了如同踏青郊游一般缓慢悠然的旅程。

“齐少侠今年贵庚?”

“二、二十。”

“方及弱冠……那这身轻功可真是难得,即便是司空前辈,弱冠之年怕也未曾到如此水平。”

齐之侃被他夸得有些脸红,一时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如此又走出一段路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为何会和一个采花贼如同知交好友一样聊起武功来。

再度走进江陵城时,天光已然大亮。

江陵城作为商旅往来重镇,人口繁多,一大早街道上便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穿街过巷的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齐之侃此前到这江陵城已经四日,只是白天都在客栈休息,晚上隐匿于夜色之中守株待兔,还从来没好好看过这城中胜景。

蹇宾便好像一个热情好客的当地人一样,给他讲着这座城的风物风情。

齐之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觉得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大爷,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吧……”一个怯怯的细微声音传至耳畔。

齐之侃侧头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举着一只破碗,挤在往来的人群中乞怜。大多数的行人只是淡漠地看他一眼,摆摆手,便快步走远。讨要了半天,那碗中也只有可怜的几枚铜板。

小乞丐走到齐之侃跟前,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大爷,大爷可怜可怜我,给点钱吧……”

齐之侃见这小乞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瘦骨嶙峋,想是常年吃不饱饭,顿时心生怜悯,下意识地要掏自己的荷包,却被旁边的蹇宾按住了手。

“小弟弟,你帮我做一件事,做好了我就给你一两银子,好不好?”蹇宾蹲下来,平视着小乞丐的眼睛,温和地说。

“好!”听说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小乞丐连忙点点头,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蹇宾笑了笑,转头看了看四周,指着不远处墙边的几块破碎的青砖,说道:“你帮我把那几块砖搬到旁边巷子里的转角那里好不好?”

小乞丐看了看,那堆砖距离巷子也不过几步距离,赶紧点头答应,跑过去一丝不苟地一趟一趟的将墙边的青砖搬到巷子里。

齐之侃看着来回忙碌的瘦小身影,不解地开口:“你为什么……”

“嘘——”蹇宾一双桃花眼中洋溢出些许笑意,“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过片刻,小乞丐便搬完了那几块青砖,跑回来仰头看着蹇宾,一脸的自豪。

蹇宾也不嫌弃那小乞丐灰头土脸,哪里都脏兮兮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一块足有一两多的碎银子放进他手心里。

“谢谢你,这是你应得的。”

小乞丐将银子攥进掌心握紧,恭恭敬敬地朝蹇宾鞠了一躬,转身跑远。

蹇宾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方才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唰”的一声展开折扇,缓缓开口道:“像他这样的年纪,正是开始懂事的时候,若是开口讨要就能得到施舍,养成了习惯,一辈子便都是这个样子,若是让他明白,想要更多的银钱,就要有一些付出,他自然会去寻些别的活计来做……能以自己的能力赚钱,岂不是比平白乞讨要好多了?”

齐之侃这才恍然大悟,蹇宾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让他去搬一堆砖。

原来重要的不是砖,而是尚且年幼、方才初识这个人世的那颗初心。

想明白后,齐之侃不由得对蹇宾产生了一丝敬佩。

他歪着头,瞅着身边那摇着折扇、眼神温润的人,心里涌出几许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蹇宾侧头看到少年正用一双宛如小鹿一般清朗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出言问道。

“没、没什么……”齐之侃掩饰着慌乱收回视线,半晌,还是忍不住看过去。

“你们采花贼,平时都是这么好的吗?”

没头没脑又带着天真傻气的问题,把蹇宾逗得笑了半天。

“齐少侠觉得,何谓好,何谓坏呢?”蹇宾轻摇折扇,唇角微微扬起,桃花眼中透着温柔的笑意。

齐之侃怔了怔,思索片刻,犹豫着道:“你教会那个小孩子取财有道、自食其力,就是好的,你……那个,采花,就是坏的。”

蹇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将折扇合于掌心。

“齐少侠这颗赤子之心,当真是珍贵至极,当然也并无错处,这世上很多事情原本就是如此简单,却被很多自作聪明的人看得复杂如斯。”蹇宾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只不过,世上也总有一些,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事情。”

齐之侃似懂非懂地蹙眉沉思片刻,一双带着懵懂疑惑的水润鹿眼看向蹇宾。

“那你……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肆)

齐之侃觉得他和蹇宾聊得越多,就越不了解他,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蹇宾仿佛知道很多事情,武功的,江湖的,世俗的……仿佛一切事情他都知道。

蹇宾知道的这些事情里,当然也包括江陵城最不能错过的美食是楚风楼的秘制醉仙鸭这件事。

所以齐之侃就跟着蹇宾走进了这座江陵城最大的酒楼,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看着眼前白瓷酒盅里香甜的糯米酒出神。

此处视角极佳,可清楚地眺望奔腾东去的江水,和远处与江陵城一江之隔的画溪山。

山水清溪入诗画,景色虽怡人,只是看景之人却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思。

蹇宾看着对面满腹心事的少年,忍不住拿起筷子,拆解下一块鸭肉放到他碗里,笑道:“美景美食当前,齐少侠无心理睬也便罢了,只是美人当前,齐少侠好歹也该赏些面子。”

“什么美……”齐之侃回过神来,茫然地抬头看他,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蹇宾口中的美人指的是他自己,不由得心中暗骂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转念想想蹇宾这副容貌自称美人倒也当真当之无愧,想到此处,再对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不由得有些面上发热。

蹇宾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少年突然泛红的脸颊和耳尖,心里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叹道:“楚风楼的糯米酒,大概可算得上这世间最温柔的酒了,香甜清糯,且不会醉人……只是总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温柔。”

齐之侃总有种被看透心事的感觉,仿佛任何一点细微的心思都逃不过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他拿起酒盅尝了一口,试图用看起来的从容不迫来掩盖这种无处可躲的尴尬和困窘,清甜的香味从喉咙蔓延至腹中。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浓烈痛快的烧刀子。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清甜软糯的糯米酒实在别有一番温柔滋味。

温柔得就像……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他的温柔就像一种毒药,明知不该沉迷于此,却不受控制地步步走进其中。

齐之侃满怀心事,蹇宾却满面怡然自得,在这样微妙氛围中的一顿饭就快吃完时,楼下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之声。

二人齐齐向外看去,只见街角围了一群人,人群中间围了一个壮汉和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妇人,那壮汉面目狰狞,似乎在指着那老妇人谩骂不休,妇人跪坐在地上,边抹眼泪边拽着那壮汉的衣角,看起来十分凄惨可怜。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无一人敢上前说话。

齐之侃立时怒从心起,抓起自己的佩剑,也无暇顾及其他,直接从窗口一跃而出,雪白的衣袂随风翻飞,掠起簌簌风声。

蹇宾愣了一愣,连忙起身探头看去,只见这少年侠客翩然潇洒地落到人群之中,背脊如峰,似是背负着这人间浩然正气。

亦是引起了人群中的又一阵骚动,蹇宾不用听得分明,便知道大抵是崇敬夸赞这路见不平的白衣少侠的言语。

蹇宾无奈地笑笑,随手招来小二结账,兀自摇着折扇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去。

待蹇宾挤进人群中的时候,齐之侃正死死攥着那壮汉的手腕厉声呵斥:“你这人身强力壮,如何忍心欺压这老弱妇人?她平生已是不易,你却还要强行夺取她的银两,你于心何忍!”

蹇宾锐利的目光在那二人脸上来回巡视一番,神情微微一顿,抬起折扇挡了下脸,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表情,侧头问身边的一个小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小姑娘扭头一看,险些被那一双桃花似的美目和温和笑容灼了双眸,舌头有些打结地回答:“啊,是、是那个男人,要抢夺那个老奶奶的银票,那个老奶奶想让他不要都抢走,多少剩些给她,要给孙子瞧病什么的……”

蹇宾弯起眼睛,笑容犹如三月春风:“这样啊,多谢。”

那小姑娘心头犹在悸动不安,瞅着蹇宾那张脸移不开目光。蹇宾恍若不察,兀自轻轻摇着扇子,心思动得飞快。

齐之侃余光早瞥见了慢悠悠走过来的蹇宾,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专心致志地审问着被自己擒住的这个“恶霸”,目光灼灼,连背脊也不由自主地又挺直了几分。

也不知这突出起来的意欲表现自己的心思从何而起。

只是未过片刻,突然发现那人似乎用折扇掩着口,在偷偷和身边的小姑娘讲话,齐少侠心中猛地生出一丝怒气。

果真不愧是个采花贼,无时无刻不在勾搭小姑娘!

齐之侃心里有气,攥着那壮汉的手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力气,那人立时疼得“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从侧旁伸出的一把折扇轻轻贴上齐之侃手腕,看似毫不施力,柔若清风,却极巧妙地化解了他一半力气。

齐之侃转头对蹇宾怒目而视。

蹇宾只是朝他浅浅一笑,并未多言,转而低头去问那跪坐在地上的老妇人:“可否告知在下,这人为何无端要抢夺你的银票?”

老妇人可怜兮兮地用衣袖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那已过世的相公生前好赌,欠了无数赌债后就撇下我去了,可怜我丧夫丧子,只带着个小孙子独自过活,靠着给人做针线活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这人听说了就要来抢去充作从前的赌债……可怜我那小孙子病了也买不起药……这可是没有活路了啊……”

蹇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必这些话也早已对包括齐少侠在内的一众路人说过了,绘声绘色,有因有果,实在引人怜悯。

只是那壮汉一边被齐之侃抓着,一边还死死攥着手里的几张银票,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听了那老妇人的话更是对她怒目圆睁,吐沫横飞地吼道:“你这人实在不要脸!扯出这许多无稽之谈!我何时认得你相公?何时说他欠了赌债?这银票原本就是我的,偏生被你拦住说什么我抢你的银票?”

蹇宾略一沉吟,忽地勾唇一笑,“啪”的一声合上折扇塞进袖中,然后捏住那壮汉攥着银票的那只手,轻松地把那几张银票拿到了自己手里。

“你!”那壮汉愤怒地看着蹇宾,刚想说什么,却被齐之侃加了几分力的手握得生疼,骂人的话生生憋回了腹中。

“不知这位大哥是哪里人?做哪一行的?”蹇宾一边展开被揉得皱巴巴的银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壮汉畏惧蹇宾和齐之侃武功高强,心中虽不服,却也不敢不答话,只得气愤难平地回答:“长安人氏,经商之人。”

蹇宾点点头,又问道:“哦,来江陵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

“正是。”壮汉答道,“前来与江陵杜氏布庄的杜老板商谈购进布匹的事宜,这银票正是我从长安带来,用做定金的。”

齐之侃听到这里,仿佛才隐隐察觉了其中有什么被自己忽视的关键性问题。

“银泰票号,一百两银子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张,倒的确是个常见的下定数目……”蹇宾话音未落,便被那老妇人出声打断。

“这位、这位公子明鉴呐!我老妇虽无甚本事,但是伺候一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还算得力,往日里也能得不少赏赐……这、这三百两银子,也是老妇攒了许久才攒够的……”

“哦,把往日里零碎的赏赐攒起来,到如今才攒够三百两银子,那换成银票,可是为了便于放置?”蹇宾蹲下身,盯着那老妇人的眼睛,语气温和地问道。

老妇人被突然逼近的蹇宾吓了一跳,那副容貌虽赏心悦目,可双眸中却带了一丝冰冷深沉且捉摸不透的笑意。

像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神。

任何细微的心思在这样的眼神下都无处可逃。

“是……是……就是这样……”老妇人结结巴巴地说着,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如此颤抖。

蹇宾忽然笑了,说道:“可这银票上分明盖着银泰票号长安分号的印章,怎么想都觉得,那位大哥所说的话更为可信呢?”

“我……这……”那老妇人的额上开始冒出冷汗。

不料蹇宾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银票这种东西是在各地流通的,经过无数交易来往,也会辗转不知去处,在江陵换到长安分号的银票,倒也不是不可能。”

齐之侃皱眉看向他。

蹇宾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头,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齐之侃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

蹇宾眨眨眼,目光扫过周遭人群,朗声道:“这银泰票号在江陵城仅有一家分号,只要过去问问,这几张银票是否曾经由他们换了出来,换给了谁……这事情,大概就可以明了了。”

“何况……”蹇宾微微一顿,眸光锁定在了那老妇人脸上,眼中满溢着盈盈笑意,“何况,这银票可不是一百两银子一张的,而是五十两一张,三张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五十两。”

周遭顿时一片嘘声。

齐之侃也惊讶万分,一双鹿眼睁得滚圆。

那老妇人见此事再无回旋余地,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那壮汉一脸感激地朝着蹇宾不停作揖,蹇宾只是笑笑,拒绝了他的银钱答谢,拉着一旁仍未回过神来的少年转身离去。

齐之侃一直沉浸在这件事里,盯着蹇宾身长玉立的背影出神,满脑子都是他方才那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知不觉中竟随着他一直走到了城门口。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腕一路来竟一直被他握在手里。

齐少侠顿时红了一张脸,不自然地轻轻挣脱他的手,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你……那个……”

蹇宾眼中似有一丝怅惘之色一闪即逝,他微微攥了攥隐在袍袖下的左手,仿佛想留住那一抹令人留恋的温暖。

“天色还早,我们脚程快些,过了江,也许可以赶在日落之前进入画溪山,虽来不及赶到总盟,不过总能赶到山路中的客栈歇脚。”蹇宾轻轻摇着折扇,依旧是那一副完美得毫无瑕疵的微笑。

齐之侃下意识地点头答应,也没再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事事听从一个采花贼的安排。

反正这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法拒绝。

 

(伍)

江陵城北依沅江,隔水与画溪山相对而望。

沅江长逾千里,西起渝州,东过临川,连通东西重镇,是商旅货运的重要水路。紧邻江陵城的河段水流平稳,但江面辽阔,若要渡江,须得到客渡渡口雇一艘渡船,只是平日里两岸来往行人众多,如若不提前约船,往往要等上两三日才可渡过河去。

齐之侃显然没料到这般境遇,看着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蹇宾似乎也是头一次来此处渡河,左右看了半晌,才幽幽叹口气,说道:“原来平日里人们渡河,竟是这般麻烦,我们没有预约,雇船怕是难了。”

“不过是多等几日,也无甚要紧。”齐之侃说着,心中竟并不着急,反倒莫名生出一丝欢喜。

回过味来时,自己也捉摸不透这莫名的欢喜从何而来。

总、总不至于是因为,若渡不过江,便又能和他共度几日了吧……

蹇宾这次倒是没留意他这微不可察的小心思,自顾自地伸长脖子,目光在江边渡口熙攘的人群中巡视着,少顷,唇角一勾,笑道:“不必多等几日,我有办法。”

齐之侃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是什么办法,便被他拉着往渡口走去。

渡口上人来人往,等待渡江的人们摩肩接踵,蹇宾身形灵活地拉着齐之侃挤过人群,在江边一艘乌篷船旁站定,略整了整衣襟,轻咳一声,拱手施礼道:“这位小姐,烦请叨扰片刻。”

一位身着杏黄衫裙的姑娘正在一个老妇人的搀扶下准备登船,闻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青年正朝自己施礼,便转过来微微福身,而后抬眸打量他片刻,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那姑娘桃腮杏面,螓首蛾眉,当可称得花容月貌,而且一言一行之下,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想来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蹇宾笑容温润,不徐不疾地道:“在下同舍弟远道而来,有要事须尽快渡江,却未料到这渡船如此紧张,不知小姐可否方便捎带在下一程,租船的银两在下愿分付一半。”

那姑娘见蹇宾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又彬彬有礼,心里属意得很,当即微微一笑,柔声道:“公子不必见外,举手之劳罢了,就请二位上船来吧。”

“如此,真是多谢小姐。”蹇宾再度拱手行了一礼,转头却看见齐之侃面色有些不善,顿了一顿,伸手拉住他手腕,假意斥道,“多亏了这位小姐通情达理,心地善良,肯让我们同乘一船,齐……小齐,还不赶快谢过人家。”

齐之侃斜眸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拱手作了个揖,看上去仿佛颇有些不情愿。

那姑娘也不在意他这般无礼,柔柔地一笑,请他们一同上了船。

船舱内虽不大,倒也算宽敞,那姑娘和随行的老妇人坐在一侧,蹇宾和齐之侃为了避嫌,坐在相对最远的一角,两厢无言。

船悠悠起行,摇橹声的水声传进舱内,倒衬得气氛愈发寂静。

齐之侃坐在蹇宾身边,余光瞥见那边的黄衫姑娘正抬眼打量着这边,一双杏目之中水波潋滟,倒是含了些许朦胧情意。

姑娘家还只是偷眼来看,颇为矜持,她身旁的老妇便无须多加在意,笑眯眯地将蹇宾从头至脚打量了半晌,开口问道:“公子是哪里人氏?”

蹇宾闻言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在下是临安人氏。”

“哦,临安是个好地方……公子今年贵庚?”

“在下今年二十有四。”

“公子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祖父和父亲都是进士,在下不才,在他们教导下也读过些书。”

“原来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怪道有这样的风范。”

那老妇人问一句,蹇宾便答一句,知无不言,也不见丝毫厌烦,齐之侃却没由来地生出几分不满,心里暗骂这老妇人怎么如此多话。

“公子可否婚配?”

蹇宾还未答话,齐之侃却坐不住了,拿起自己的佩剑,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舱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便转身出了船舱。

那老妇人茫然地和那姑娘对视一眼,又疑惑地看向蹇宾。

蹇宾沉默片刻,温和地笑笑,朝二人施礼道:“抱歉,舍弟想来是有些晕船,我出去照看他一下,失陪了。”

说罢,便一掀衣袍,也起身走了出去。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江上清风拂面,远处白鹭低飞,景色极是怡人,可齐之侃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让他哪里都不甚舒服。

蹇宾一出船舱,便看到少年坐在船尾处,盯着远处的江面出神。

“小齐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太高兴?”蹇宾微笑着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来。

齐之侃瞥他一眼,漠然道:“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蹇宾也不生气,反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叫你?”

齐之侃被问住,憋闷半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丢下一句“随你便”,然后便不再说话。

蹇宾笑了笑,也不与他置气,只安静地和他并肩而坐。

一双白衣融在青山绿水之中。

“小齐在想什么?”蹇宾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齐之侃顿了顿,老实回答:“在想盟主……会是什么样子的。”

蹇宾笑了:“也许是个丑八怪。”

齐之侃瞪他一眼:“大家都说盟主风华绝世,气度不凡,怎么可能是丑八怪。”

“你又没有亲眼见过,怎知他们说的可信?”

“我……”

“如若他真的是个丑八怪,你还像现在这样仰慕他吗?”

“当、当然,我仰慕他又不是因为容貌。”

“那若是他其他方面也没有传闻那么好呢?”

“你好像对盟主颇有微词啊?”齐之侃歪着头看他,“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过节倒是谈不上……”蹇宾斟酌着道。

“想来也是,且不说盟主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跟人有过节,你认不认得他都是问题。”齐之侃将头靠在膝上,望着远方的青山云岫。

“其实……”蹇宾迟疑着开口,话未说完便听得齐之侃又道:

“盟主年少有为,侠肝义胆,天纵英才,我得努力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蹇宾顿了顿,道:“江湖传言罢了,他也未必就是那般完美无缺。”

“你就那么不喜欢他?”齐之侃侧眸看他。

“反正……我可不像你那么喜欢他。”蹇宾漫不经心地道。

齐之侃不服气地瞅他一眼,问道:“那你喜欢谁?”

“喜欢你啊。”蹇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四目相对,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滔滔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蹇宾将少年脸上错愕的神情收进眼底,顿了顿,又恢复了那种毫无瑕疵的微笑。

那双总是满含温柔情意的桃花眼中波澜不惊,如同深谷幽潭,透着些许清寒凉意。

“开个玩笑,别多心。”

 

(陆)

暮春时节,天气最是多变,方才还天朗气清,不过片刻工夫,一大片浓云便汇聚一处,遮挡了日头,闷闷地憋起雨来。

渐起的微风也带了些湿湿润润的味道。

齐之侃与蹇宾二人登上彼岸,又行了约十数里,方才进入画溪山。

正值暮色四合,山路上氤氲着薄雾,再加上将落未落的雨意,仿佛每一寸空气都湿漉漉的,脚下的青石路也覆着一层湿滑水汽,走起来倒要用上几分练家子的轻功功夫才不至于滑倒跌跤。

“这天色看起来,怕是要有一场大雨了。”蹇宾抬头望了望翻滚的云海,说道,“往前再行二三里,便有一家客栈,我们加快些脚程,应当能在这雨下起来之前到达。”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齐之侃突然说道。

蹇宾神情一顿,旋即笑道:“几年前曾行经这里,故而熟悉。”

齐之侃歪头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再多问,继续与他在狭窄的山路上并肩而行,两人的手臂时不时地轻微碰撞,衣料摩擦刮蹭,发出簌簌的轻响,衬得这黄昏的山路愈发安宁。

天光逐渐黯淡下来的时候,齐之侃远远地看到了山坳处的那一座小楼,想来那便是这崎岖山路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了。

果然不出蹇宾所料,两人刚踏进客栈大门,身后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齐之侃掸了掸衣襟上沾的水汽,抬眼打量这客栈四周陈设。

这座客栈不知已在这山路上开了多少年,梁柱桌椅看上去都十分陈旧,不过还算干净齐整。厅堂不大,摆放了四五张桌子便显得有些拥挤,楼梯侧旁的柜台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烛灯,柜台后的木柜上整齐着摆放着数十酒坛。

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

唯一不正常的,是这里的安静。

太安静了。

除了门外细密的雨声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这样的安静,未免令人生疑。

齐之侃心中疑惑,正欲走到柜台处看一看后面是否有人,却被蹇宾一把拉住了手腕。

“怎么了?”齐之侃不解地看向他。

蹇宾神情凝重,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只隐隐泛着凌厉的寒意,眸光深沉,缓缓地扫过这客栈中的每一寸角落。

许是被他这严肃的模样所染,齐之侃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退到蹇宾身边,谨慎地观察四周。

“啪”的一声脆响突兀地打破了寂静。

柜台后木架上正中的那个酒坛毫无预兆地碎裂开来,残影只来得及在那双桃花眼中晃了一晃,一支利箭便直朝着蹇宾面门疾速飞来!

蹇宾面色一寒,顺势后仰,泛着寒光的利箭堪堪擦着鼻尖飞过,深深楔进了身后的墙壁,只剩了一截箭尾露在外面微微震颤。

电光石火的刹那,那柜上其余的酒坛也紧跟着噼里啪啦地齐齐破碎,十数枝支利箭纷踏而至,尽数朝着二人射来!

蹇宾眼疾手快地拉着齐之侃就地一滚,撞歪了几张桌椅。

齐之侃肩膀撞上桌脚,磕得生疼,脑后却覆上了一片柔软,转念才意识到蹇宾竟还腾出手来护住了自己的头。

四周紧掩的窗子被同时破开,仿佛凭空出现的鬼魅一般,十数个黑衣人纷纷跃进屋内,个个手持利刃,也不多话,直朝着二人攻过来。

蹇宾一手拽过一张桌子,朝着一个方向甩过去,撞退几个敌人,趁机从地上跃起来,又顺势踢飞另一张桌子,争取到了片刻的喘息时机,得以将齐之侃拉起来与自己背对而立。

“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不要硬拼,找机会逃出去。”蹇宾沉声说罢,一脚将攻到近前的一人踢出窗外。

“我、我才不要听你的!”齐之侃一把抽出佩剑千胜,利落地砍伤几个敌人,愤愤地道,“说好了要把你送到武林盟去,我才不会放过你!”

蹇宾无奈地轻笑一声,知他心口不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说服他自行离去,于是不再多言,只说了句“小心些”,便专心致志地对付起自己这边的敌人来。

二人均是白衣如雪,身形灵敏,风格气势却大不相同。

蹇宾无刀无剑,手里仅一把折扇,拳脚凌厉,皆以速度取胜,折扇一收一合,纷纷落在对手要命的死穴之上。

身姿飘逸优雅,宛如展翅的白鹤。

而齐之侃则更像一只沉稳的白虎。

尽管……是只幼虎。

齐之侃剑术纯熟,一招一式虽然中规中矩,却毫无破绽,出招也是不骄不躁,无论对手用刀用剑,任凭敌人招数万千,我自岿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看似普普通通的招式,实则蕴藏了武学一道最深刻原始的道理。

大道至简。

蹇宾余光将少年的一招一式都收进眼底,心里暗自惊叹。

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功力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大敌当前,沉稳有度的应对心态。

只不过……

蹇宾看着少年脚边满地被千胜重伤、却无一有性命之忧的杀手,暗暗叹了口气。

即使敌人招招致命,也不肯轻易使出杀招,也不知该称赞他菩萨心肠,还是哀叹他妇人之仁。

柜台上那盏唯一的烛灯被撞到了地上,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有破碎的窗子隐约透进几许雨水折射的微光。

蹇宾闻声辨位的功夫极为高超,在这漆黑的环境中反倒占优势,只是隐隐担心身后的少年,是否能应付这既狭小又黑暗的状况。

略一沉吟,蹇宾手上加快速度,解决掉身边的几个敌人,叫了声“小齐”,然后飞身跃出门去。

齐之侃立刻会意,挽起几道剑花,逼退面前一众敌人,也跟着飞身而出。

雨似乎下得更紧了一些。

蹇宾无暇顾及被打湿的鬓角,只是余光瞥到从客栈二楼窗口跳出的又一批敌人时心头一紧。

敌我人数悬殊,若是对方采用车轮战术,那情形就十分糟糕了。

此种境地,速战速决方是上策。

蹇宾右手下意识地扣上机括,将要按动的刹那间又犹豫了起来。

若是用了这桃花扇,那可就……

蹇宾眸光微微一顿,不由自主地往齐之侃的方向看去。

齐之侃恰好也正向他看过来,少年脸上被溅了几点血迹,倒是多了几分狠厉,只是那一双滚圆灵动的鹿眼中仍旧澄澈如斯,仿若九霄星河。

蹇宾撞进那星河之中时不由得心神一顿。

生死之争,容不得任何疏忽。

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直直朝着蹇宾飞过来,待他听到利器破空之声时,那箭尖距离他后心只剩一掌之遥,躲避已然晚矣!

千钧一发的刹那之间,蹇宾只觉眼前一袭白衣飘然闪过,自己身子被撞得一歪,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闷哼。

“小齐!”蹇宾顿时一惊。

刺入少年右臂的利箭,于白衣之上晕开了血色的花。

蹇宾来不及多想,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再也顾不得许多,另一手展开折扇,按动了扇柄上的机括。

三十二根泛着寒光的银针霎时间齐齐射出,每一根都不偏不倚地刺进了敌人的眉心!

胜负片刻立现。

只是怀中的少年双眼紧闭,大概并没有见到这足以令整个江湖惊叹的一幕。

“小齐!小齐!”蹇宾心疼地把人抱进怀里,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齐之侃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右臂中箭的位置已泛起了青色,想来那箭尖上定是淬了剧毒。

“说好……总盟……你、你别想……甩下我……”少年的神智仿佛已经模糊不清,只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吐露着潜意识里的言语。

听清了少年在半昏迷之中的呢喃呓语,蹇宾心里想笑,面上却险些落下泪来。

当机立断地封住他周身几处穴道,蹇宾一手将人抱紧,一手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细竹管。

夜雨之中,一颗火流星直冲上天际,转瞬即逝,却撕裂了晦暗的苍穹。

 

(柒)

齐之侃醒来的时候夜色正浓,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烛火摇曳,拢起一室暖意。

他睁着迷蒙的双眼,盯着朴素干净的帐顶看了半晌,此前的记忆才一点一滴地流回脑海。

山路,雨夜,凶狠的敌人。

那些围攻他们的黑衣人,是冲着蹇宾来的……

蹇宾……蹇宾……

念及蹇宾,齐之侃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起身寻人,却因右臂传来的剧痛摔回床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小齐!”蹇宾端着一碗药刚一推门进来,便看到了神情痛苦地倒在床上、试图去捂自己右臂伤口的齐之侃。

“你右臂箭伤很深,别乱动。”蹇宾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右臂的伤口把人扶坐起来,又细心地安放好柔软的软垫,才让他安安稳稳地靠过去,然后自己坐到床边,将药端过来,拿勺子搅了搅,吹凉后喂到他嘴边,“那箭上淬了毒,解毒的药须得连续服用七日才能好,这是今天的药……张嘴。”

齐之侃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分开双唇,将勺子里的药吞进去,毫无提防地被突如其来的苦涩刺激得皱起眉头。

“忍一下吧,药总要喝的。”蹇宾温柔地笑笑,“喝完药去给你拿蜜饯。”

这话说得如同哄小孩子一般,齐之侃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你重伤未愈,就别逞强了。”蹇宾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道。

齐之侃试着动了动右臂,确实疼得厉害,便不再坚持,乖乖地张开嘴喝药。喝了几口后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抬眸看向他:“你、你怎么样?那些……那些人他们……”

蹇宾放下勺子,用指腹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渍,柔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先喝药,等下手臂上的伤也要换药,这几日你昏迷不醒,只给你擦了擦身子,等下叫他们送一桶热水上来,泡一泡药浴对解毒也有好处,只是要小心些别碰到手臂上的伤……”

齐之侃在听到“给你擦了擦身子”时,耳尖便顿时变得通红,不自然地把目光扭向一边,岔开话题问道:“你说这几日……我昏迷了很多天吗?”

蹇宾点点头:“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那,那我们现在……”

“现在在江陵城的一家客栈里,放心,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你的仇人吗?”

蹇宾举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嗯,趁热喝药。”

齐之侃沉默下来,安静地喝着蹇宾喂给自己的药,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始终梗在心头,落土生根,又长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暗刺,难受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每个人都有秘密,蹇宾尤其有很多秘密。

齐之侃想知道,却也不是那么的想知道。

相对于他的秘密,齐之侃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天在船上,他云淡风轻地说出的那四个字,究竟是句戏言,还是……

齐之侃抿了抿唇,抬眸看他,湿漉漉的眼神中仿佛带了一丝怯意。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齐之侃试探着问。

蹇宾顿了顿,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箭?”

“因为……”齐之侃话锋顿住。

因为不想看你受伤。

这句话在舌尖打了几个弯,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因为……还要把你带到总盟,让盟主处置,怎么能让你死在路上……”齐之侃别扭地把目光移向角落里。

蹇宾如炬的目光扫过少年泛红的耳尖,不由得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沉吟片刻,答道:“无论如何,你这一箭终究是替我挡的,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对你好自然是应该的。”

齐之侃闻言一怔。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不知为什么,从心底涌起一种浓浓的失落。

原来真的只是救命之恩啊。

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呢?

 

(捌)

蹇宾没再和齐之侃多说过什么。

齐之侃也没再多问过什么。

不得不说蹇宾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

至少在照顾齐之侃这件事上,他做的无一处不周到,喂药换药、擦身沐浴……事事亲力亲为,没有丝毫的纰漏。

在蹇宾无微不至的照料下,齐之侃的伤愈合飞速,未出一月,伤口便开始结起硬痂,毒性也去得七七八八。

齐之侃不过问蹇宾的秘密,不代表他不知道——

蹇宾几乎每晚都会在他睡下后,接到一封神秘的鸽书。

在客栈里养伤的日子里,蹇宾几乎一步不离他身边,夜间也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床榻上安眠,但凡他稍微发出一点点异样的动静,蹇宾就会立刻醒过来,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需要。

蹇宾给予了他最细致入微的关切和体贴,却不肯透露给他丝毫自己的秘密。

为了让他睡得安稳,每晚蹇宾都会在屋里点上一根安神香。

只是蹇宾却不知道,齐之侃自小体质特殊,任何熏香都不会对他起作用。

而且因为满怀心事,他几乎夜夜浅眠,所以,他每一夜都会听到窗外传来的鸽翅声和蹇宾推开窗子取走鸽子脚上纸条的轻微响动。

自然也就知道,蹇宾暗中在和什么人联系、做着什么事情,而且并不想告诉他。

虽然知道蹇宾并没有义务向他汇报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可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让他莫名地十分焦虑。

只是这焦虑被深深埋藏在内心,没有显露出来丝毫痕迹。

夜暮初临,齐之侃安静地靠坐在床头,盯着不远处桌案上香炉里的熏香出神。

“虽然时节已经快入夏了,但这几日阴雨连绵,夜风寒凉,还是要盖好被子,当心冻病。”蹇宾替齐之侃换了箭伤上的药,用干净的绷带重新裹好,然后把人塞进被子里,“晚上不许再让我看到你踢被子,听到没有?”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齐之侃不服气地嘟囔一声,倒是极乖巧地裹在被子里不再乱动。

蹇宾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亲眼看着他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蹇宾这才回到自己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深夜的更鼓敲了第三次时,熟悉的鸽翅声再度从窗外传来。

齐之侃的耳朵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他清楚地听到蹇宾披衣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窗子,片刻后,又听到了鸽子展翅飞走的声音。

齐之侃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知道蹇宾走过来,在自己的床边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

一双手伸过来,仔细地替自己掩紧了被角。

屋门“吱呀”的一声轻响过后,齐之侃缓缓睁开了眼睛。

夏初时节,夜晚的风已经没有那么寒凉,反倒带着细微的暖意,然而齐之侃打开窗子的时候,还是感觉有一丝清寒钻进了衣领,丝丝渗入肌骨。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

风中传来微不可察的衣袂之声。

齐之侃闭眼聆听片刻,轻巧地钻出窗子,跃上屋顶,居高临下地朝着方才那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便施起轻功,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去。

齐之侃的轻功不仅不差,而且可以算得上乘。

何况有了上次的教训和经验,他不再追得那么近,以防那人再发现自己的存在,只远远地跟着,让自己能依稀看到他的身影便罢。

何况,他还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动作节奏与远处的蹇宾保持了一致,连衣袂掠风的细微声音都未出丝毫纰漏。

这样一来,追踪到蹇宾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

蹇宾停在了一座宅邸的门前。

齐之侃躲进一处隐蔽的阴影之中,利用屋檐作为掩体遮挡住身体,悄悄探出头去,刚好把不远处的景象全部收入眼底。

那是一座两进两出的豪华院落,朱门金匾,画栋雕梁,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富贵人家。

蹇宾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他的家?还是他朋友的家?

齐之侃很快便发现了不对。

蹇宾才刚刚在那门前住步,四周的阴影中便涌出了数十个黑衣人,以蹇宾为中心各自站定,竟是不动声色地将那院落围了起来。

齐之侃心下冒出凉意。

这距离并不算远,可他刚刚竟完全没有发觉,此处竟藏了这么多人!

看来那些人,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齐之侃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念头还未动,却看到蹇宾抬了一下手——

仿佛是在下达一个指令。

蹇宾手臂一落,那些黑衣人便同时动作,纷纷跃入了那院墙之内,很快,院中便传来了刀剑交错的厮杀之声,其中还夹杂着阵阵惨叫哀嚎。

齐之侃愕然地瞪大眼睛。

此情此景,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些人并不是前来攻击蹇宾的,而是在蹇宾的带领下,要攻入那座深宅大院的。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蹇宾又是什么人?

所有的疑问在齐之侃脑海里混作一团,密密麻麻的理不清头绪。他紧张地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剑柄,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渗出汗来。

还未等他想明白那些疑问,从院中传来的惨叫声便让他倏地一惊。

那里面分明夹杂着老人和孩童的啼哭!

齐之侃再也无法忍耐,只觉一腔热血充斥胸膛,侠义之心愧疚难安,便也顾不得许多,“噌”的一声拔出千胜,迅疾地冲了过去。

“住手!”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突兀地出现在一片厮杀声中。

而那些黑衣人却仿佛没有一个人听到,手中刀剑不停,纷纷不加犹豫地刺进了那些四处逃窜之人的胸膛。

只有蹇宾愣了一愣。

“小齐?”

齐之侃没有理会蹇宾,径直跃入了院落之中,与那些出手狠厉毫不留情的黑衣人混战起来。

刀剑相接,泛起寒光烁烁,偶尔飞溅出的血雾,将惨白的月色晕染得鲜红。

齐之侃的眼中仿佛也浸了血红的颜色,视线模糊起来,只知道凭着本能挥剑战斗,凭着本能来阻止这一场丧心病狂的屠杀。

隐约中似乎听到蹇宾的声音远远传来,似乎在说“不许伤他”……

齐之侃心里冷笑。

这些惨死刀剑之下的人对你不甚重要,这些白发苍颜的老人对你不甚重要,这些垂髫幼童对你不甚重要……我的性命,于你,又有何要紧?

手中千胜招招狠绝,却难以占据丝毫上风。

这些黑衣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何况他们每人看起来都怀着斩尽杀绝的心思,见了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搅局之人,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也直接当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一道白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感到身体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想来是被人点了某处大穴。

齐之侃咬着牙,试图生生冲开穴道,只是点了他穴的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一把箍住他的腰,挟着他飞身而出。

在呼啸的风声之中,齐之侃清晰地听到蹇宾熟悉的声音——

“斩草除根。”

齐之侃只来得及听清楚了这四个字,还未来得及过多思考,未出片刻,便听到了一声剧烈的轰鸣。

焚烧和火药的气息幽幽飘进鼻腔。

齐之侃的脑海一片空白。

极艰难地向后瞥了一眼,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便灼痛了他的双眸。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可以去教导一个小孩子自食其力,也可以平白玷污无辜女子清白?

为什么你可以目光如炬地分辨是非善恶,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开杀戒?

为什么你可以对我无微不至,却又让我看到你宛如修罗的一面……

蹇宾……蹇宾。

我看不透你。

 

(玖)

齐之侃每每回想起那一天,还是感觉如坠梦中。

那夜血光冲天,烈火熊熊,蹇宾生硬地将他带离了那片修罗场,又粗鲁地把他扔进了偏僻冷清的街角。

在丢开他的前一刻解了他的穴道。

因而齐之侃才能够扶着墙壁站起来,不顾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愤恨地将千胜直指向他的咽喉。

“何必留我一命……你不如、咳咳、杀了我……”

蹇宾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丝毫没有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倒像是一个暴躁凶狠的恶霸。

他毫不费力地一把拨开千胜,欺身上前,揪住齐之侃的衣领,冷声道:“杀你?我为何要杀你?你以为这世上,值得我杀的人很多吗?”

齐之侃一怔,恍惚中露出一丝茫然的笑容。

原来在你心里,我连亲手杀死的必要都没有吗……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道自己险些坏了什么大事吗!你……”蹇宾愤怒地低吼,正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

少年脸上茫然的苦笑和那双鹿眼中隐约的水光,让蹇宾渐渐回过神来。

他不由得松了手,不知所措地喃喃开口:“小齐……对不起……我……”

齐之侃后退一步,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你若不愿杀我这无名之辈也便罢了……只是若有来日,我定会寻你一战高下,以报今日之仇!”

蹇宾一愣,原本想抚摸他脸颊的手停在空中。

恰在此时,身后火光冲天的地方飞起一颗火流星,直冲向天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蹇宾回头看了一眼,双拳握紧又松开,挣扎片刻,匆匆地道:“你等我回来,我、我会跟你解释……”

话音未落,又是一颗火流星划过苍穹。

蹇宾咬了咬牙,施起轻功转身飞掠而去。

齐之侃看着离去的雪白身影,冷笑一声,收剑入鞘,抱紧了千胜,转身走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齐之侃便回到了自小生活的云岭山。

云岭山仍旧水碧山青。

即使齐之侃一身血污,也沾染不了半分此间的清静安宁。

世外剑仙白无尘打开山间小屋的门,看到自己的小徒弟伤痕累累地倒在门前,只叹了口气,面上却无半分惊讶神色。

“师父……我不想去闯荡江湖了。”

“为何?”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我……改不了。”

“这又是为何?”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喜欢他。

即使看到了那般场景,看到他一改往日温柔,看到他仿若修罗,也依旧……喜欢他。

齐之侃低着头。

白无尘闻言,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的笑容。

“无妨,待你养好伤,大可再入江湖。”白无尘捋着长须笑道,“有些事情,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齐之侃歪着头沉思,总觉得这话颇为熟悉。

白无尘看着面露疑惑的小徒弟,心里暗自叹气,起身将那不久前收到的一封来自武林总盟的鸽书丢进窗外的花圃。

孽缘,孽缘,白无尘摇着头暗自感叹。

 

(尾声)

剑阁不铸剑,只卖酒。

当大家都习惯了这件事的时候,它就不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剑阁为什么要铸剑?剑阁当然应该卖酒。

齐之侃再一次站在这吊脚飞檐的三层小楼前面,嗅着那浓郁的花雕香气时,竟然莫名想念那清甜温柔的糯米酒。

沉默半晌,齐之侃走进剑阁,摘下斗笠蓑衣,于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

夜雨清寒,正适合烫壶热酒。

雨声依旧交杂着天南地北的各色口音,在耳畔环绕不绝。

只是这一次,身边坐的不再是青衫书生和白发老翁,而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落拓汉子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

“听说三个月前,盟主带领数十高手,连夜端了那光明邪教的老窝,这事可是真的?”老妪一边掩口咳嗽一边问道。

“那是自然!”落拓汉子猛地一拍桌子,“他奶奶的,光明教那帮孙子,不光四处采花,玷污无辜女子清白,还抓些小孩子去练毒蛊,若是叫他们练成了这蛊,恐怕那江陵城便要成一座死城了。”

老妪颤巍巍喝了口酒,叹道:“哎,谁能想到这邪教的老窝竟然就在江陵城里,多亏了盟主机智过人,胆大心细,竟用霹雳弹一举将房屋一起毁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实在是果决。”

窗边的齐之侃心中骤然一颤。

那落拓汉子还在兀自滔滔不绝,突然间只觉一片阴影覆了过来。

“敢问阁下……不知那位武林盟主,姓甚名谁?”

身负长剑的白衣少侠恭恭敬敬地拱手问道。

落拓汉子挠了挠头,苦恼地道:“这盟主的姓名实在少有人知,我倒是有幸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却也不知他名字叫什么。”

“那,他长什么样子?”齐之侃紧张地问。

“嘿,要说长相,那可真不是我吹,那风华,那气度,说是神仙也不为过……”那汉子说着,话锋突然顿住,紧接着眼睛一亮,兴奋地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哎呀,这不是盟主吗!这可太巧了……”

齐之侃怔怔地回过头去,恰撞进那双熟悉的多情桃花眼中。

“小齐,好久不见。”

————————

被一群咸鱼(好的我承认我的锅)坑很久的写作实验。

这篇文存了几个月了好像?

啊…最近这么缺粮就随便发一下。

以及欢迎围观同大纲的另外两只的文~

再顺便我等会儿把大纲发了欢迎在不改基础人设的路线的前提下再创作~

【没错这个游戏就叫:不同的人按照同样的大纲写文会有多少种不同的风格】

28 Apr 2018
 
评论(29)
 
热度(109)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雨落诗 | Powered by LOFTER